《孙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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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传-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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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哭喊着跑去,收回亲人的尸首,还是做抗日工作。解放后,她已是中年,才和本村的一个人结了婚。
  她和孙犁谈完了往事,又谈到了当前。她说,胜利后村里的宗派斗争很厉害,前些年,连她在内,有二十六位老党员被开除党籍。现在,她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他们的党籍。她知道孙犁无能为力,因为这些年老干部都是处境困难。但她还是愿意和他谈谈,因为他也是一名抗日战士,并写过这一带的抗日妇女。
  孙犁看着他面前的这位女战士,双鬓已经变白。他当然也想到了抗日战争,但总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它好像是前世经历的,又好像是昨夜的一个梦。这些年来,他见到和听到的,亲身体验的,是另一种现实,另一种生活,而这种现实、这种生活,又是那样刻骨铭心,怎么也和昨天的现实对不起来。
  曹真的一席话震动了他昨天的梦,但他毕竟不能回到昨天去了:
  在她面前,我深感惭愧。自从我写过几篇关于白洋淀的文章,各地读者都以为我是白洋淀人,其实不是,我的家离这里还很远。
  另外,很多读者,都希望我再写一些那样的小说。读者同志们,我向你们抱歉,我实在写不出那样的小说来了。这是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出。我只能说句良心话,我没有了当年写作那些小说时的感情,我不愿用虚假的感情,去欺骗读者。那样,我就对不起坐在对面的曹真同志。她和她的亲人,在抗日战争时期,是流过真正的血和泪的。
  ……
  ……善良的人们,不要再责怪花儿不开、鸟儿不叫吧!它受的伤太重了,它要休养生息,它要重新思考,它要观察气候,它要审视周围。①就是这样,白洋淀之行唤起了他的记忆,但是不能唤回已逝的、属于过去的那一缕“诗魂”了。“世事的变化,常常是出于人们意料之外的。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血和泪。”②
难忘的一九七六
  人,虽然宣布“解放”了,但1976年10月以前的那段日子,仍然是难熬的。“书衣文录”透露了他的不少内心苦闷,今略举如下:
  1974年4月25日下午记:“二十五年,三津浮沉,几如一梦……”
  1974年5月8日灯下记:“感伤身世,不能自已。”“思前想后,心胸堵塞,甚不舒也。”
  1974年7月4日灯下记:“余幼年,从文学见人生,青年从人生见文学。今老矣,文学人生,两相茫然,无动于衷,甚可哀也。”
  1974年8月27日下午记:“院中青少年,并不读书,无事可做,打闹喧嚣,终日不息。退处室内,亦不能看书做事。日日听这种声音,看这些形状,此即所谓天津风貌也。”院中,指位于和平区多伦道的二百一十六号大院,他全家1951年迁居于此,运动中被逐,“解放”后迁回。
  1975年1月24日晚记:“昨日大雪,今晨小散来约午饭……一小时始至梁家。所陪客皆1938年所识,抚今思昔,不胜感慨。”梁,指梁斌。
  1975年3月记:“这是和平环境,这是各色人等,自然就有排挤竞争。人事纷纭,毁誉交至。红帽与黑帽齐飞,赞歌与咒骂迭唱。严霜所加,百花凋零;网罗所向,群鸟声噤。避祸尚恐不及,谁肯自投陷阱?遂至文坛荒芜,成了真正无声的中国……”
  1975年4月27日晚记:“昨夜梦见有人登报,关心我和我的工作,感动痛哭,乃醒,眼泪立干。”
  1975年5月16日记:“阴历四月初六也,为余生日,与小女共食面。年六十三岁,身德不修,遭逢如此,聊装旧籍,以遣情怀。”
  1975年5月31日记:“昨夜忽拟自订年谱,然又怯于回忆往事。不能展望未来,不能抒写现实,不能追思过去。如此,则真不能执笔为文矣。”
  1975年10月6日夜记:“……余幸存于九死,徘徊于晚途,一灯之下,对此残编,只觉身游大雾四塞之野,魂飞惊涛骇浪之中。”
  1975年11月13日记:“大风寒甚,心躁如焚……”“从热爱现实到热爱文物,即旅行于阴阳界上,即行将入墓之徵……”这是他在一本题名《北齐张肃墓文物图录》的书皮上写的。
  1975年12月11日记:“呜呼,荆棘满路,犬吠狼嗥,日暮孤行,只可披斩而进也。”
  1975年12月19日灯下记:“余既于前夜哭骂出声,昨夜又梦辞职迁居等事。而慷慨助我者,则为千里。千里平头,扬扬如常日。此盖近日感寡助之痛,而使故人出现于梦境也。……”
  1975年12月25日灯下记:“……十余年人事沧桑,往事亦多不堪回首。而余尚在人间,并于灯下读书作字,忆及生者逝者,心如木石,不知其所感矣。”
  1976年2月7日记:“……余之无聊赖,日深一日,四顾茫茫,即西天亦不愿去。困守一室,不啻划地为牢。裁纸装书,亦无异梦中所为。”①……
  这些“书衣文录”,断断续续地画下了一颗高尚、善良的心灵在特殊年代里留下的轨迹。
  这同时也是一颗纯洁、灵敏的心灵,它像一面感光度极好的镜子,映出了某些历史事件在人的心灵上的投影。没有勇气,没有正直、善感的气质,不会有下面的记录。那是在周恩来总理逝世的最初几天。
  1976年1月9日记:“今日总理逝世。斯人云亡,邦国殄瘁。
  “帮我做饭的,为一农村妇女,闻周逝世,抽咽失声。曰:他是好人。人心如明镜清泉,虽尘积风扰,不可掩也。”1976年1月11日灯下记:“世界舆论:亚洲一盏明灯熄灭了。谓周之逝。强忍热泪听广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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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通社称:中国无周,不可想象,然已成铁的事实。“另一外人断言:无人能够代替他。
  “另一外人评述:失去他,世界就和有他时不一样了。“共同社题:北京市民静静地克制悲痛的心情,排队购买讣告。”
  同日灯下又记(这一条是记在《范文正公尺牍》的书皮上):“范、司马为宋名相,读其书札,可略窥其相业,然与周比,均砂砾耳。
  “南政治报谓:周所历时代,为最暴风雨的、变幻无穷的,半个多世纪。”
  同日灯下又记:
  “无失言,无失行,光明磊落,爱护干部,大公无私,献身革命。威信树于民心,道义及于国外,此周也。”1976年1月13日记:“今晚至邻居看电视:向总理遗体告别。
  “余多年不看电影,今晚所见,老一代发皆霜白,不胜悲戚……”
  不消说,在一个十分严峻的年代里,记下了这些事件,也就是记下了他的政治态度、政治认识。
  1976年,很自然地形成了一个历史的“门坎儿”:在这以前是一个时代,在这以后,又是另一个时代了。
  这一年可记述的事情太多,连老天爷也不甘寂寞,它以自己令人恐怖的、不可驾驭的巨大力量,参加了干预历史的行列,制造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唐山大地震,余威所及,京、津为之震颤。
  对于这次地震,孙犁印象十分深刻,他在和人谈话时说:1976年秋季,我还经历了大地震。恐怖啊!我曾想写一篇题名《地震》的小说,没有构思好。那天晚上,老家来了人,睡得晚了一些,三点多钟,我正在抓起表看时间,就震了起来。我从里间跑到外间,钻在写字台下。等不震了,听见外面在下雨,我摸黑穿上雨衣、雨鞋,戴好草帽,才开门出去。门口和台阶上都堆满了从房顶震塌下来的砖瓦,我要往外跑,一定砸死了。全院的人,都在外面。我是最后出来的一个人。
  地震在史书上,称作灾异,说是上天示儆。……我甚至想,林彪、“四人帮”之流伤天害理,倒行逆施,达到了神人共愤、天怒人怨的程度,才引起的。
  我这个人遇见小事慌乱,遇见大灾大难,就麻木不仁,我在院里小山上搭了一个塑料薄膜小窝棚,连日大雨,不久,就又偷偷到屋里来睡了。我想,震死在屋里,也还算是“寿终正寝”吧。①两年多以后,叫《地震》的这篇小说,终于写了出来②。它说,1976年的7月,天气奇热,政治空气也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他每天光着上身,搬把椅子,坐在北窗之下,喘息着吹吹凉风。院里是轻易不去的,造反派的脾气又发作了:一会儿喊打倒孔老二,一会儿喊反击右倾翻案风。他好容易活着回来,住原来的房子,这也叫翻案。
  正在这时,市里又发生了一件匿名信要案,一直查不出结果。先是叫全市几百万人签名化验手迹,不但没有查出,听说匿名信又投了几次。后来有人想出高招,缩小包围圈:一、是有文化的人写的;二、是不上班有时间的人写的;三、是住宽绰房间的人写的。三条的目标都很明确,是对着知识分子和老干部来的。而报上天天登的,是党内出了资产阶级,要拆土围子等等。这样,他的家里便常常有户口警光顾。好在除了户口警,家里也没有别的客人——……忽然在28日晚上,来了客人,还带着一个小孩。客人一进门,就对孩子说:“这是你孙大伯,快叫!”
  我才认出来的人是老崔。老崔和我是同县,他住城西,我住城东。1947年,我在饶阳一带工作,住在一个机关里。他是那里的炊事员,常照顾我吃饭。……
  1949年进城,他在路上还给我们做饭。进城以后,不知为什么,把他分配到了裁纸房,叫大铁板砸伤了腿。1962年,机关又把他动员回乡了。他走时,我不在家。听我老伴说,他拉家带口——老婆很精明能干,四个小孩。城里没有吃的,觉得不如回家好。临走时把借我的三十元钱还了,还送了我老伴一书包红山药。说真的,这一包山药,在那时,也值十块钱。我埋怨老伴不应该收他的钱……他平常没有客,更少留客吃饭,今天要破例招待老崔一顿。吃饭中间,老崔问:“就一个人过吗?”
  “你嫂子去世了。”他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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