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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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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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开肚皮吃这样的饭,人会一天天吃得泛出菜色,皮肉里也像掺了过量的水一样膨胀起来。负责人说:“路远的,年纪大的,再是遇上下雨天不愿意跑路的,可以把粮食称回去自己做,不消得再到食堂来了。看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自然是同意的。食堂就这样悄悄地散了,跟兴办时的隆重热闹截然不同。再到后来,家家的烟囱里都寂然无声地没有了袅袅炊烟的影子,只留下一截黑黢黢的泥柱子,在苍茫的天空中静默着。
  家贞的八字是置地,置稞,六点子( 六个孩子 ),这一点很得婆婆的喜欢。嫁到莲花池第二年,她就生了来顺。紧接着又是来利、来娟、来秀、来珍出世。先是高兴人丁兴旺,这会儿,却为了填满这几张肚皮,恨不得到阎王爷手里去讨饭食。
  来顺最大,一早就领着来利、来娟跑出去找吃的。就像饿着肚子的野兽总是在外游荡一样,几个孩子在家里找不到一点吃的,自然把希望放在外面。可是,外面又能有什么吃呢,能吃的东西早就被大大小小的人找遍吃光了。人们把榆树的老皮去掉,把贴着树心的一层嫩皮揭下来,回家磨碎了煮着吃。煮熟的榆树皮变成丝丝缕缕不断线的一盆糨糊,筷子伸进去一挑,能把一盆皮子都挑起来。地木耳席地而生,人们席卷而食。吃多了,拉出的粪便都是黑的。
  有一种观音土,细软如面,吃在嘴里毫不牙碜,但进了皮囊一经发胀就不易出来,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里,汹汹作法。那些蹲在野地里拉屎的人,皱眉,挤眼,咧嘴,龇牙,个个变成面目狰狞的恶鬼。还有一种野生草果,茅山人叫它胖婆娘腿。囫囵吞枣还无妨,一旦嚼碎,就会中毒。不少人带着拼死吃河豚的勇敢送了命。人们从未像现在这样,为胃肠苦恼,甚至疯狂。肚子却仍像一个漏斗,永远是无底的。
  最小的来珍天天跟在家贞后面,鼻子底下挂着两道清鼻涕,不住声地哭着喊:“妈,我饿。妈,我饿呀。”来秀坐在门口,软软的小身体无力地靠在墙上,不哭也不叫。她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可是她性情乖巧,从不哭闹,家贞心里对她总有一种不安的情绪。
  来顺空手回来了,进门就稀瘫地歪在地上,发牢骚说:“转了半天,连狗屎都找不到一泡。”
  来利干脆在屋中间的地上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屋梁上吊着的蜘蛛网。网是空的,织网的主人不在,大概也是去找食了。他说:“这蜘蛛要是掉下来,我就活吃了它。”
  家贞说:“爹出去借粮了,等他回来,我给你们煮米汤喝。”来利一听,说声:“我去接他。”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一步就蹿了出去。不一会儿,听见他在场院里锐声高喊:“爹,爹!”
  家贞到门口去看,有泉已到了屋前,手里拎个空袋子,蔫头耷脑地,脸上一层菜色,两只颧骨高高地突出来,边缘像刀削似的锐利,面颊成了两个深坑,一双眼睛大得像受惊的牛一样。来利跟在后面,也是一脸菜色,两个眼窝深深地眍下去,四周一圈黑晕。
  家贞问:“转了一早上,连草根都没扯点回来?”有泉低着头从她面前走过去,有气无力地说:“现在别说借,就是抢,都找不到东西下手。”家贞看看几个饿得眼睛发绿的孩子,绝望地说:“再找不到东西下肚,他们就该吃人了。”来珍又开始叫:“妈,我饿,我饿啊。”
  家贞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呜呜地哭开了。她觉得天和地成了一体,将她挤压在中间不能呼吸,什么都在转、转,连她自己都跟着一起在转,转得她心里一阵阵地发颤,颤得她连抬起手臂的力量都没有了。她觉得自己慢慢变成了一滴水,被蒸发成一团雾气,轻飘飘地向上,向上,一直向上。
  
益生堂 第一章(65)
“爹,爹,妈,妈。”孩子们突然一片锐声叫喊。家贞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上半身被有泉抱着。几个孩子头挨头围在四周。有泉叫来顺:“快帮我把你妈扶到床上去。”他觉得自己两只胳膊像没有骨头一样绵软无力。来顺和来利一起帮忙,总算半扶半拖地把家贞弄到床上。来珍也不叫了,惊恐使她连饥饿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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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的老狗黑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地钻进来。有好长时间了,它白天从不在家呆,它和它的同伴也跟人一样在满世界寻东西吃。人的粪便只要一入它们的眼,片刻便无影无踪。可是没有东西吃的人类,连这点糟粕都不能太多地给它们了。黑子已是好几天没有吃到东西,今天又是无功而返。它饿得只剩了一副高高的身架,肚皮松松地下垂着像一只空布袋。毛色黯淡无光,而且显得稀拉。它的眼睛却因为时时在寻找,变得从未有过的锐利。它每次回家,总是喜欢趴在来秀旁边,和她一起静静地忍受着饥饿。今天回来,发现几个小主人不像平日安静,又哭又叫地,像是出了什么事。若在过去,它会凑近跟前探个究竟,可是现在它已没有这个心情,也没有这个力气了。
  有泉看见它,心里突然一震,像是谁在黑暗中划了根火柴,骤然把眼前景物都照亮了。可是他的心,却被眼前浮现的东西深深地刺了一下,痛得浑身一颤。他急急地走出去,在外面找个什么塞进怀里,在门口叫道:“黑子,黑子。”
  黑子听见有泉唤它,以为能有吃的,用少见的敏捷翻身起来。有泉示意它跟着走,它就很顺从地跟着有泉远去了。
  等到夜幕四合,有泉一个人回来了。
  家贞坐在灶门口,灶洞里的火光将她的脸映出一层少见的红晕,浮肿也被火光夸大了,使她成了一个丰盈娇美却神色倦怠的怪异的女人。她问有泉:“你去哪儿了?”有泉说:“出去了。”家贞又问:“找到吃的没?”有泉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丢,问道:“锅里煮的是啥?”家贞说:“化的盐水。睡前叫他们一人喝一碗,免得饿醒。”有泉指指地上的东西说:“你赶紧把这个做了,叫他们吃了再睡。”家贞从灶后走出来,问道:“是吃的?”她的声音都变了。火光把她的影子放大,将她背后的整面墙都遮住了。有泉说:“省着点吃,对付一天算一天。”说完,怕家贞再七问八问的,一扭头赶紧出去了。
  家贞从灶洞里抽出根柴棍把灶台上的煤油灯点燃,举着到地上一看,差点没把灯吓得摔在地上。
  那是一只剥了皮的狗。血淋淋的身体蜷曲成一团,在饥饿的家贞面前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
  家贞颤着声音大叫:“有泉,有泉。”有泉并没有走开,一直站在灶屋门口。听见家贞叫,又走进来。家贞浑身瑟瑟抖着,上牙磕着下牙,指着那堆东西问:“你把黑子咋了?”有泉没头没脑地说道:“人命总比狗命贵重。”家贞说:“再没吃的,你不该在黑子身上打主意,它也是好多天没吃到东西。”有泉说:“你要不敢弄,我来弄。”他蹲下去,手刚一触到黑子血淋淋的、冰冷的身体,又像被针刺了一样站起来。
  在树林子里,他往树上拴绳子时,黑子就站在一边。绳圈套好了,他去抱它时,黑子也不跑,顺从地让有泉把自己从地上举起来。也许是因为饥饿,也许是因为不忍,好几次,有泉无法把黑子的脑袋塞进绳圈里去。试了几次,他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他决定再试最后一次,如果还不行,就只好听天由命。
  就在这时,黑子的身体在他怀里努力地向上挣了一下,就这一下,他终于将黑子的脑袋塞进了那个要命的绳套。
  他没有立即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不知是害怕,还是休息,他做了片刻的停顿。
  黑子吊在那个绳套里,随着绳子来回晃悠,像一个滞闷的快要停顿的钟摆。
  有泉不敢看它,他希望黑子自己从绳套里挣脱出来跑掉。如果那样,他就准备再一次地选择听天由命,可是黑子始终没有挣扎。有泉不禁略带诧异地看看它。
  黑子哀伤地、近乎怜悯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眼里满是泪水。有泉似乎听见它说:主人,我已经帮了你一次,剩下的,就只能靠你自己了。快别犹豫了,除了我这条命,你的手里还有六条命啊。
  有泉把绳套收紧,颤抖着抓住黑子两只后腿,声泪俱下地在心里喊了声:“黑子,你别怪我。”然后开始用力向下拉。
  黑子因为疼痛,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声,凄切的叫声像一个婴儿的哭诉。
  似乎过了一个昼夜的时间,有泉终于听见了颈骨断裂的声音。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一切努力都在这一刻停止。
  有泉瘫软地坐在泥地上,再不敢抬头去看黑子一眼。生命已经从黑子的眼里离开。它把躯壳留在这儿拯救它的主人,自己则带着忧伤去云游天界了。
  黑暗像烟雾一样慢慢在林子里弥漫。有泉将头埋在怀里,自己都不知坐了多长时间,直到黑暗完全将林子吞没,他才站起来做下一步的事。黑子的身体已经变冷,却没有僵硬。有泉从怀里摸出一把刀,找到要找的位置,摸索着刺下去,直到把一张皮完整地剥下来,有泉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脸的泪水。树林子里没有第二个人,他在黑暗中忙忙碌碌地像是一个幽灵。往回走的路上,他始终像在云上飘着,连自身的分量都感觉不到,但他能感觉到手里提着的黑子的分量。那分量越走越沉,好几次他想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可是黑子绝望的、惊恐的眼神总在背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有一刻,他甚至在恍惚中听到熟悉的四肢在地上交错行走的叭嗒叭嗒的声音。他对自己说:“我了断了一条狗命,是为了另外六个人的活口。即便我不这么做,它也早晚会被别人下手。猫都成了碗里的美食,何况是狗。”可是这会儿,他再也没有勇气去碰黑子的身体了。
  
益生堂 第一章(66)
家贞看他站在那儿好长时间不动,知道他一定是心里难受,就说:“还是我来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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