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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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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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兰茹沉醉地说:“真好听!”家义刚吹了两段旋律,梅秀玉的影子便像幽灵一样依附在口琴上不肯离开,他不得不惊悸地让曲子戛然而止。
  李兰茹意犹未尽地问道:“咋不吹了?”家义拿袖子抹抹口琴,说:“天晚了,再吹会吵了别人。”李兰茹又问:“那叫个啥曲儿?当学生的时候,我们在女生寝室总能听见。”家义说:“叫《 梅花三弄 》。”李兰茹叹息地说了句:“真是太好听了。啥时候有时间,再给我吹一回。”
  文庙大成殿檐角上的风铃,在夜风中又开始了轻柔的、如歌似诉的细语。天上的星星快乐地闪烁着,像新人的眼波,流光溢彩。生活中所有的灰暗和恐惧都暂时远离,两个人都淹没在新婚的喜悦与冲动里。
  李兰茹问:“在我之前,你一定还喜欢过啥人吧?”家义一个激灵,突然像在梦里,一时分不清手下触摸的究竟是李兰茹,还是梅秀玉。心神一恍惚,炽热的欲望骤然冷却下来。
  李兰茹躺在下面,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不敢细问,只温存地用两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失望地看着已快要将两人焚毁的烈火莫名其妙地慢慢黯淡下去。
  家义又困惑又沮丧地说:“我可能太累了。”李兰茹暗暗责备自己:新婚之夜,我干吗问出这么愚蠢的话。内心免不了有些沮丧,羞涩地低声说:“没事儿,累了就早点睡吧。”
  睡到半夜,李兰茹突然被家义的惊叫声吓醒。开灯一看,家义头在枕上,一脸的汗,两眼盯着帐顶,好似还在梦里没有出来,喃喃道:“别怪我!别怪我!”李兰茹纳闷地问:“啥事儿别怪你?”家义听了一愣,这才像从梦里醒转,眼神也活泛起来,说道:“没啥,做了个梦。”
  两人重又睡下。李兰茹听着家义粗重的呼吸,知道他还没从梦境中平静下来,便把一只胳膊搭在他胸前,像是护着他,怕他再被噩梦吓着。
  家义虽然闭着眼,却再无睡意。他在梦里又一次遭遇了和梅秀玉的激|情。可是两人在厮缠中像以往一样被人冲散,难以圆满。梅秀玉一脸哀怨地看着他,神情里又是失望,又是责备。家义委屈地辩解说:“你别怪我!我也不知这些人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梅秀玉说:“既是这样,我就走了。”家义看着她渐去渐远的背影,嘶喊着追上去一把抓住。那人一回头,却是阚书记,惊得他一下就醒了。
  他动了动身体,李兰茹也跟着动了动。他侧过身,把李兰茹搂进怀里,带着一丝歉意和罪恶感轻轻抚摸她。手到之处,就像羔羊走过草原,轻舟划过水面,一切都那么妥帖和柔软。李兰茹呢喃着回应他的爱抚,又一轮新的潮水席卷而来慢慢将两人淹没。家义身不由己又战战兢兢地走进了那个未知的领地。不再有闹市的喧嚣和人流的纷扰,更没有突兀而至的惊吓,他可以听任自己被情欲牵引着,或疾,或徐,或深,或浅,恣意逍遥。被他搂抱着的女人再不会像幽灵一样来去无定。他终于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中酣畅淋漓地成就了一个男人的快乐。
  
益生堂 第二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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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茹紧贴着他,先前的隐忧和不安在极致的快乐面前轰然冰释,使她在一种陌生的幸福和满足中流下眼泪。“我一直不敢相信你会真的喜欢我。”家义搂紧她,爱怜地说:“现在相信了吧?”李兰茹问:“你会永远都对我好?”家义说:“那是肯定的。”
  结了婚,两人还是各人在各人单位住,星期六才到一起度个周末,星期天一起逛逛街。要不就在小屋里呆着,开着门,脸对脸坐在屋里说话。到了晚上,李兰茹又回到自己单位。如果家义执意挽留,偶尔也在星期一早晨走。走时不敢起得太晚,总是天才蒙蒙亮,就赶紧出门,好似两个偷情的男女。两人都在新婚的新奇和兴奋里,耳鬓厮磨总嫌不够,既不好意思天天见面,一旦见了面,自然免不了感叹一番分离之苦。大家都是这样生活,都觉得很正常,他们就是再热乎,也不敢太出格。
  婚后一个月,两人向各自单位告了假,悄悄回到李兰茹老家李家梁子。那是片临水的坝子。山势在这里变得格外平缓,被田埂和小路切割出来的一块块不规则的水田和旱地,从公路两边,一直铺到远远的山脚下。就在这些田地的上面,错落有致地点缀着一片片屋舍。屋舍的前后左右,又都郁郁葱葱地长着各种高低不一的树木。乡下信奉宅旁无树心里闷,饿死难有人来问。很多人家屋前种着槐树,四周则是东种桃杨,南种梅枣,西植栀榆,北栽杏李。树是宅之皮毛,有了树,旷野之上的屋舍,就像着装后的人体,才有了韵致和想象。
  李兰茹的家在村落的东边,门西有一棵大拐枣树,一人不能合抱。两人下了车,顺着小路往家走,最先看见的,就是拐枣树的树梢。家义发现,好多树,从地面向上一人多高的地方,都没了树皮,白白的树干裸露在外,在寒风中如同一个个脱去衣服的孩子的身体。田野里一片萧索,过去熟悉的、暮色中炊烟袅袅的乡村场景消失了。他悄悄对李兰茹说:“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来这儿之前,他对报纸上写的各地农业大丰收还挺相信。他和李兰茹都在单位食堂吃饭,粮本交在事务长手里,每月的粮油计划由食堂统一管理,采购。饥荒还没有真正威胁到他们这些吃皇粮的人。他现在才明白,李兰茹回家前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找人批条子,弄些杂粮背回来。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家贞。
  村子里,很多人家都是大门紧闭。一些土墙上用白石灰刷着振奋人心的标语:“大干快上,跑步进入社会主义!”“二十年赶超英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李兰茹的家也是关着门。推开门,屋里黑洞洞的,光线黯淡。李兰茹边往里走,边叫爹。叫了好几声,才听左边屋里有个虚弱的声音在答应。两人循着声音进去,父亲躺在床上,厚厚的棉被下,几乎看不出身体的轮廓。一床白棉布蚊帐几乎变成黑色,沉甸甸地挂在几根交叉的竹竿上。李兰茹惊慌地问:“伯,你咋了?”父亲哼哼道:“没咋,饿的。”他只是睁了睁眼睛,连起身的劲儿都没了。
  李兰茹二话不说,转身进了厨房。在锅里烧上水,对家义说:“你帮我看着火。”家义问:“你去哪儿?”李兰茹不及回话,随手从地上拎起一只挎篓,就出去了。
  家义坐在灶前不停地往里面填柴火,生怕灶火熄了,结果弄得一屋子浓烟,熏得自己眼泪直流。
  锅里水开了好长时间李兰茹才回来。挎篓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家义问:“你干啥去了?”李兰茹把挎篓往地上一扔,颓丧地一屁股坐在灶门口,说道:“啥都找不到,连猪草都扯干净了。”家义问:“你扯猪草做啥?”李兰茹说:“想去挖点野菜,掺在粮食里一起煮了吃。”家义又问:“为啥不吃净的?”李兰茹说:“吃净的能吃几天。”家义心里不知怎的变得很郁闷,说道:“来的时候,我看见树皮都扒没了。”李兰茹无奈地说:“找不到掺货,就只能吃净的。”
  一大锅水,她只抓了两把玉米面撒进去,想想,又添了一把。屋里渐渐有了粮食的香味。父亲在屋里问:“你在做啥吃的?”李兰茹说:“搅包谷糁。”说完这话,家义看见她哭了。
  饭熟了,父亲喝了四大碗稀汤似的玉米糊糊。碗里沾着的星星点点碎玉米,都被他用手指刮了吃下去。
  吃完饭,李兰茹把带回来的那点杂粮匀出一些,给姐姐送过去。姐姐一见他们就咧嘴哭起来,说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梁子里饿死好多人哪,有些都绝户了。孩子吃了观音土,连屎都屙不出来。榆树钱儿,槐树花,跟肉一样,抢都抢不到。干红薯藤,干芝麻叶,往常喂猪的,这会儿都叫人吃了。河沟的泥鳅,吃光吃尽。幸亏你姐夫在社里当会计,伯又帮衬一点,要不几个孩子早饿熄火了。”
  家义问:“农业社也不管?”姐姐说:“它管啥?青壮年饿得没有饭吃,照样儿派工派活儿。修高产田那阵,有些人饿得走不动了,从后头一推,倒在那儿就再起不来。作孽哟!”
  家义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姐姐说:“不是蒸的还是煮的?别的乡还传说有吃人肉的。”家义赶紧叮嘱她:“这话可不要在外头乱说。”姐姐说:“你是不知道,就为的饿死人,干部都关起来了。”家义说:“报上写得清清楚楚,这是自然灾害。”
  
益生堂 第二章(7)
李兰茹的姐夫是个木讷性格,话不多,头一次见家义,更是惜言如金。他问:“城里有要饭的没?”家义说:“没有。”他脸上掩饰不住地露出怀疑和惊讶的表情。
  两人在李家梁子住了四天。走前,岳丈大人郑重其事地跟家义说:“兰茹是我们李家梁子头一个出去的高中生。她妈为供她念书,把命都舍了。我这把老骨头,死了随便往哪儿一埋就算完事。兰茹一个人在城里,你可要好好待她。”家义捣蒜似的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
  回到城里,他买了一条烟,称了一斤水果糖,把李兰茹带到家瑛那儿认了亲。家瑛成分不高,复杂的社会关系在解放前已全部消失。因为这点优越性,她和家礼、家慧、家义倒都过从甚密。当着李兰茹的面,家瑛问家义:“你没回益生堂?”家义照实回答:“没有。”家瑛脸一冷,说:“这就别怪我多嘴了。你娶媳妇这么大的事儿,咋能不跟大哥说一声?丑媳妇总不是要见公婆。”她跟家义说话,眼睛就一直看着家义,好像李兰茹根本没在一边坐着。
  几个孩子有事儿没事儿,出出进进好几遍,眼睛总在那包糖上扫来扫去。家瑛装没看见,就是不吱声。次数多了,到底耐不住烦,气得扯着嗓子喊:“过来,过来,真是饿狗见不得肉骨头。”纸包撕开,几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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