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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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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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性的物件儿。古人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男人近它可学儒雅,女人近它可品温润。金子跟玉的区别,就在于一个俗,一个雅,一个炫耀,一个含蓄。做人就要有玉石之态,冰雪之心。”
  金毅乜斜着眼瞅着家礼。家礼绝望地闭上眼睛,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玉芝挨了打,又受到惊吓,当晚开始发烧,说胡话。家礼守着她一宿,就听她喊了一宿母亲的名字。士云从医院开了针药,拿回家给她打了针,吃了药,她才慢慢安静,但依然昏睡。
  士云气得咬牙切齿,骂金毅:“这个挨千刀的,叫他往后不得好死!”又问:“值钱东西都叫他们弄走了?”
  士兰突然插话说:“我还藏了一些。”家礼和士云都惊诧地看着她。家礼问:“你藏啥了?藏在哪儿?”士兰说:“我把那套《 诸葛亮 》画本藏下来了,藏在灶洞里。”家礼后怕地说:“你胆子真大!”
  士兰却不知深浅地笑着。她将这套书留下来,就像留下自己的一部分童年不被带走。因为弱小,她逃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全城五类分子家庭都在经历一场浩劫。各家抄的书集中堆在文庙大成殿里。月宫池里飘的都是散落的书页。无论何物,一旦被定为四旧,便在劫难逃。万月朗父亲从省城运回来的全卷二十四史,被红卫兵用装猪粪的破筐挑着,在大街上招摇过市。一个两尺多高的冰裂纹紫砂壶,两只墨龙瓶( 白色的瓷瓶上绕着两条黑龙 ),据说是从宫里带出来的,都是明代以前的老古董,也被红卫兵作为四旧抱走了。万月朗的儿子站在一边,又痛惜又害怕,浑身抖颤,一句话说不出。万家和益生堂一样,经过一九五六年的公私合营和这一次抄家,从此真正变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了。
  数日之后,魏学贤突然发现门外砖墙上新添了一块木牌,上面用黑漆写着“牛鬼蛇神”四个字。城里几乎所有五类分子门上都挂了这种牌子。
  家慧气得浑身打颤,揭也不是,不揭也不是,又羞又恼地坐在屋里流泪。魏学贤劝她:“挂就挂吧。你家是开药铺的,就当它是药牌。啥药搁啥抽屉,人家也是图个方便。”
  益生堂门上挂了同样的牌子。家礼像避瘟神一样,出进从不抬眼去看。这块门牌像把利刃,寒光凛凛,时刻逼近他心里那块不敢见人的疮疤,使他的内心终日不得安宁。一间好端端的益生堂,传到他这儿,也才两代,就落得驴唇不对马嘴。当初取下招牌,他还幻想着有一天能再挂上,所以一直把那块牌子放在避风避雨的地方,小心翼翼加以呵护。现在老招牌被红卫兵砸了,烧了,新招牌又以令人不堪的狰狞面目出现,让他活得如同兽类。
  他看着士林,觉得不仅自己没有了未来,就是士林的未来,也变得祸福难测。
  益生堂已经完结。今后将要完结的,就是他们这些人非人,鬼非鬼的另类了。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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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已经从学校和医院蔓延到了街上。造反有理!造反有功!能造反的纷纷站了出来。缝纫社门外出现了揭发梅秀玉的大字报。标题赫然写着“大破鞋梅秀玉”,后面夸张地画着几只破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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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20)
大字报贴出的第二天,一群人按图索骥,把梅秀玉从家里揪出来游街。有人提议:“找几双破鞋给她挂着。”
  “对呀!对呀!”这个异想天开的创意立刻使一群人变得亢奋起来。生活困苦,谁家找不出几只破鞋。道具很快拿来,几个人恶作剧地把鞋串联在一起,拴在梅秀玉的衣服后襟上。红卫兵把梅秀玉一推,那串破鞋便如一群顽皮的猴子,活跃地敲打着她的两条腿。曾经私下里对她魂牵梦绕,害过单相思的年轻人,现在已经儿女成群,看她后面拖曳着一串破鞋在街上游斗,震惊之下,心里不免都暗暗替她叫苦。
  家礼出门去为玉芝买药,正好碰见一群人推搡着梅秀玉像耍猴戏似的走过,惊得身子贴着墙,动也不会动了。
  梅秀玉与他擦肩而过时,侧头瞥了他一眼。家礼发现她脸上带着青痕,像是挨打留下的淤血。左边脸颊已经肿了,使得嘴角有些歪斜。但她神色平静,眉间甚至隐约带着一丝笑意和傲气,给人一种诡异、怪诞的感觉。
  家礼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悲凉,觉得整条街都竖起来,两边的房子如纸做的一般摇摇欲倾。
  第二天一大早,家礼起来清洗阴沟。因为快要下雨,阴沟里泛起一阵阵臭味儿。他用小笤帚把沟壁上的垢细细扫去,又冲了几桶清水。正站在天井用胰子洗手,家慧神色异常地从外面跑进来,喊道:“大哥,梅秀玉不见了。”
  家礼怔在天井中间,嘴巴大张形同一条死鱼,身体虚弱得快要瘫倒,四周却没有一个可以倚靠的地方。好半天,他才迷瞪着两只眼睛问道:“啥时候的事?你在哪儿听说的?”家慧说:“我早上上街,街上都在传。说是昨天游街回去,她在屋里哭了一夜,今儿早上就不见人了。”
  家礼瘫坐在门槛上,眼前不断晃动着梅秀玉脸上的伤痕和她看人时的目光。说破天,他也不相信这个差点做了自己弟媳的姑娘是个破鞋。他说:“我得去看看。”说完了,停一会儿,又说一遍:“我得去看看。”
  家慧问:“你去看啥?”家礼说:“我得去看看梅秀成。”家慧说:“你看梅秀成有啥用?梅秀玉现在是张家媳妇,应该由张家操心。”家礼问:“张家人咋说?”家慧叹一口气,说道:“听说梅秀玉男人根本就没上心去找,男人都怕戴绿帽子。”家礼说:“打死我也不信梅秀玉是他们说的那号人。”
  家慧低声说:“听说写梅秀玉的大字报还扯到家义。”家礼说:“家义近来也不知咋样了?”家慧说:“现在除了游街,谁能见得着他。”
  家礼神思恍惚地自言自语道:“那年写拜年帖子,家义写错了字……”家慧不解地看着他。“啥拜年帖子?”家礼叹一声,说:“我是后来才明白,家义心里是有她的。”
  家慧明白他指的是梅秀玉,回想从前跟梅秀玉相关的种种细节,说道:“我也看出来了。”家礼说:“人不是铁打的,经了这么多磨折,她怕是背不住了。”家慧说:“二姑娘是个苦命人!听学贤说,梅秀琬两口子在四川也不好过。”
  天井里晦色四起,家礼觉得内心一片悲凉。他看着头顶狭小的天空问道:“梅秀玉会去哪儿呢?”
  家慧走后,家礼心里总是慌慌的,做什么事都出错。吃早饭时,好几次把筷子掉在地上。玉芝说:“你还没老,咋就拿不起筷子了?”家礼不敢跟她透露梅秀玉的事,私下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吃完饭,把碗一推,径直就往养兴谦去了。
  家里只有梅秀成的女人和两个孩子。梅秀成出去了。看见家礼进来,梅秀成女人起身让了个座,问:“你也是为二姑娘的事?”家礼说:“过来看看梅掌柜。”梅秀成女人说:“他还没回来。”
  家礼问:“二姑娘还没消息吗?”梅秀成女人摇摇头,说:“我们这个小姑子从来没让她哥省过心。”家礼顿了顿,问道:“着人去找了吗?”梅秀成女人说:“咋没找?连我娘屋弟弟都跟着去跑了。她男人说昨儿晚上回家就没吃饭,关着门在屋里哭。问她话,她也不说。半夜,她男人跟两个儿子先睡了。早上起来就不见她的人影。”家礼问:“她出门前啥也没留下?”梅秀成女人说:“要是留下倒好了,找起来也有个头绪。屋里啥也没多,啥也没少。”
  家礼眼前又浮现出梅秀玉冷傲的目光。他惊悚地想起家廉死前也是这样,目光里带着冷峻与傲然。难道梅秀玉真像家廉一样已经自我了断?他打了个冷战,不敢往下深想。
  梅秀成女人说:“我们这个小姑子心眼深得很,表面上看着柔顺,实际上比谁都倔犟。”这话本是牢骚,家礼听了,却像在印证自己的猜测。他坐不下去了。他愿意相信梅秀玉只是去找朋友诉诉委屈,或许她的郁闷已经被朋友排解。他刚要起身告辞,梅秀成从门外进来。屋里几个人立刻都把目光转向他。
  梅秀成脸色阴沉着,看见家礼,显得有些意外。他的头发已经完全灰白,脸上皮肤病态地松弛着,腰也有些佝偻了。他的表情说明梅秀玉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家礼安慰道:“不要紧,也许二姑娘只是到哪儿坐坐,散散心。”梅秀成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神情落寞地看着天井那只残缺的花盆,好像屋里所有人都不存在一样。家礼说:“老哥,有啥要帮忙的,你言语一声。”
   
益生堂 第二章(21)
梅秀成摇摇头,家礼以为他是拒绝,可是他摇了又摇,脑袋像钟摆一样停不下来。摇到最后,家礼看见两行泪水爬上他的脸,又被他摇落下来。他的心重重地往下沉坠,预感到梅秀玉可能真是凶多吉少,而梅秀成实际对一切都已经了然于心。他女人问:“有没到河里找找?”梅秀成说:“找有何益,就是找回来,也已经是鬼不是人了。”家礼自欺欺人地说:“二姑娘拖家带口的,心肠又软,想必不会往绝路上走。她得为两个孩子想想。”
  梅秀成说:“往绝路上走的人都是被逼的,不逼谁也不会争这个头彩。”
  一直等到出去寻找的人回来吃饭,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家礼谢绝梅秀成的挽留,回家匆匆吃了几口饭,心里放心不下,又要往养兴谦跑。玉芝说:“我跟你一起去。”她自从被金毅打后一直有些心神恍惚,看人时眼神凝滞,眼珠子半天不动。士云感伤地说:“我妈咋一夜之间老成这样呢?原来多好的记性,如今就跟傻了似的。”家礼劝她别去,玉芝说:“你叫我在屋里呆着,我也睡不着。”
  两人赶到梅家,意外地看见家慧和魏学贤也在。没看见梅秀成。他女人说梅秀成和梅秀玉丈夫一起出去请船工了。近处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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