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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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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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双颊深陷的老太太,用四川话问汪洋:“你找人吗?”
  这是乡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母亲的语言,如歌一样带着韵律。汪洋停下,说:“我不是找人,我是回家。”
  老太太问:“你家在啥子地方呢?”
  “我忘了。”
  “你家里人姓啥子?”
  “姓孟。”
  “哦。”老太太干瘪的嘴张得很大,成了一个黑洞,她从上到下打量汪洋。几个在街边乘凉的人也凑过来。老太太用手指指不远处一个门面。“那就是孟家的房子。你咋会不记得?”
  汪洋看见门口影影绰绰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很惊讶地往这边看。她的身体周围浮现着一圈明亮却又朦胧的白光。老太太狐疑地问:“你真是他们屋里人吗?”
  汪洋没听见她的问话。他的目光锁定在穿白衣的女人身上。女人看见汪洋,扭身进了身后的那扇门。在转身的刹那,她向汪洋投来一道眼波。汪洋便撇开众人,神情恍惚地跟着她走进去。
  门内有个很大的天井,条石铺的地湿漉漉地泛着青光。院里好像还种着两株芭蕉。芭蕉叶上有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汪洋纳闷并没有下雨,为何这院里会是一种雨后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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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穿白衣的女人不见了。汪洋正在猜测她会进了哪间屋子,一道白光在窗口一闪。汪洋跨过天井的水沟,绕过那两株芭蕉,就站在那间屋子的门口了。
  穿白衣的女人站在门里,面对窗户,目光迷离。她有一副姣好的身材,白衣白裤勾勒出她柔软圆润的线条。她气质飘逸,姿色秀雅。
  汪洋看见她从袖筒里露出来的一只手,根根手指竟白皙细嫩得如同三月里的甜草根。
  她看见汪洋站在门口,展颜一笑,招手让他进去。汪洋跨过门槛。她说:“你认识我吗?”她温和亲切地看着汪洋,语调里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甜蜜。
  汪洋想说:“你就是我的母亲啊!”可是话到唇边,就是无法启齿。他又无奈又抱歉地拼命摇头。
  “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她脸上笑容还在,却多了一层焦虑的神色。汪洋泪眼迷离地望着她,心里在说:“认识,怎么能不认识?”他在心里又喊一句:“你就是我的母亲啊!”
  她向汪洋诉苦说:“我天天都在想你,可是我出不去这间屋子。大门太窄。”汪洋看看窗外。他进来时,并没觉得院门和别处有什么不同。她像看出汪洋的心事,说:“你长这么高了,可终究还是个孩子。”
  汪洋不置可否。
  白衣女人问道:“你是来看我的吗?”汪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脸上现出喜悦,很快又流露出失望。“可惜你不能在这儿多呆。”她垂下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她的头发乌黑油亮,浓密而不显厚重,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在脑后用一根簪子绾着。簪子上的银饰闪闪发亮。她含笑看着汪洋,一脸幸福地说:“你长得像他。”
  汪洋想问:“他是谁?”却依然张不开口。
  她挨着汪洋的身体走来走去,汪洋就觉得有一团白雾在自己眼前飘忽不定。正想靠近,她忽然轻轻说句“我要走了”,便慢慢走出屋子。汪洋看见她走进天井,然后一拐,不见了。
  他追出去,找遍每个角落,却再也找不到她的影子。站在寂静而潮湿的天井里,看着头顶一片灰蒙蒙的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像站在一个孤岛上,四周是无边的空虚。他急得又喊又叫,使劲一挣扎,却发现坐在自己的床上。
  他不断地做着这样的梦,被梦境纠缠着难以抽身。他终于在一个暑假独自去了万县,那个坐落在长江边上的西南小城。孟家的老店铺已了无痕迹。一切都与梦境不同,却又与梦境相似。站在一处街巷前,他骇然停步,一时里,竟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现实,哪是前世,哪是今生。时空混沌一片。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
  他从各个角度为那个从未到过,却无比熟悉的街巷拍了照片。有一刻,他甚至期待母亲能从灰墙黑瓦的老宅里走出来,与他共叙母子天伦。
  在他的感情和意识里,家廉一直只是个凄美的符号,而繁丽却很具体。他不断地用想象和感情去塑造她,丰富她,以弥补感情上的缺憾,逃避现实的无奈,寻求心灵的慰藉。在他的想象中,繁丽成了一个精灵般的人物,非常美丽,又非常敏感;非常自尊,又非常温柔。
  他曾经以魏学贤做比照,怨恨过家廉的自杀,鄙视他的自私和不负责任,在内心痛苦地把自己视为一个弃儿,一个身世混乱、生养不一的可怜虫。这种巨大的失落造成的自卑,使他很长时间在精神上陷入自闭,不能与人相融。待他日渐长大成|人,知道了更多的世事,他才开始去理解两个父亲及整整一代人的悲哀,尤其是知道家廉死前并不知母亲已有身孕时,他才在精神和心灵上与父亲达成了和解。父母的相爱,使他痛苦的内心终于得以温暖。
  你允许你君主的权力化为乌有,沙札汗啊,可你的愿望本是要使一滴爱情的泪珠不灭不朽。
  他读泰戈尔的《 爱者之贻 》,觉得自己就是这滴爱情的泪珠,带着父母不朽的精神活在这个世上。他在学校的诗歌朗诵会上,朗诵自己为父亲写的诗。
  
益生堂 第三章(24)
你将身体和理想一起带离这个世界
  消失于苍茫之中
  你的四溅的鲜血
  化为冬雪映衬的寒梅
  留下永恒的、令人颤栗的绚烂
  7
  魏学贤恢复公职,家慧不必再打零工,便时常去魏昊的小店帮忙。这天在店里呆了半天,傍晚转回家准备做饭。到家门口,见一个乡下老头蹲在屋檐下,穿一身深色衣服,头上戴顶黑呢绒帽子,脚边儿歪着一只蓝色布口袋。家慧问:“你找谁?”老头两只手笼在袖筒里,缓缓站起身。家慧在灰暗的暮色里惊叫起来:“大哥,是你呀!”她手忙脚乱地打开门,把家礼让进去。
  家礼站在屋中间,肩胛骨向上耸起,像是畏寒一样。家慧说:“大哥,你冷吗?”家礼说:“不冷,不冷。”家慧把他让在椅子上坐下,打来清水让他洗脸。家礼取下帽子,拿在手里不知放哪儿合适。家慧接过来,闻出帽子里有股很重的体味儿。
  洗完脸,家慧说:“大哥,你还没吃饭吧?我先给你下碗面。”说着就麻利地系上围裙。不一会儿,屋里弥漫起一股诱人食欲的爆葱花的香味儿。家礼刚把第三根烟抽完,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他看着卧在面条上的几只雪白的荷包蛋,和面汤上飘浮的厚厚一层油花,忍不住满口生津。他吃得很快,四只荷包蛋像滑进肚里一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家慧看见两道清鼻涕在他鼻孔门口探头探脑,随着他的呼吸一出一进。喝完最后一口面汤,他的脑门上亮亮地沁出一层细汗。
  家慧收拾完,过来陪他坐着。家礼时不时地拿手背抹两下鼻子,然后把手背在裤腿上来回蹭蹭。大概是有眼疾,进门才洗的脸,这会儿眼角又堆着一团黄白的眼屎。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双颊瘦得凹下去,脸上皮肤又粗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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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慧问:“大哥,我看城里好几户下放的都回来了。你咋打算的?”家礼喝了口茶,一片茶叶喝进嘴里,他嚼了嚼,吞下去。“我回来就是想找学贤商量这事。”
  家慧知道从乡下回来的人都遇到大麻烦。原来的老房子住着人,漂泊在外的人落叶难以归根。老实的看看没有办法,又回去了。厉害点的,就拿出刀子要挟。她不敢把这些告诉家礼,只说:“该回来就回来。益生堂不在了,益生堂的人还在。”
  坐了一会儿,家礼不等魏学贤回来,说:“我出去转一圈。”家慧说:“走这么远的路,也不歇歇。”家礼抹了把鼻子,从墙上把帽子取下来戴上,固执地起身出门去了。
  晚上快十点了,家礼才摸索着回来。看见魏学贤和家慧都在等他吃饭,便说:“你们还没吃?我已经吃过了。”魏学贤递给他一支烟,问道:“你在哪儿吃的?真吃了,还是假吃了?”家礼说:“在章伯那儿吃的,他留着不让走,我就喝了两杯。”
  他的脸上果真透着酒晕。家慧发现出去转了一圈,他比刚进门时活泛了不少,话也多了些,只是眼神跟从前比,还是显得呆滞,看什么都直愣愣地。家慧心酸地想:这就是我的大哥?益生堂的少掌柜?那个忠厚平和、与世无争的人,怎么像个霜打的茄子,再也找不见一丝光彩?
  家礼说:“听说严国材也回来了。他的事更难办,六○年下去,到现在十七八年了。街道上说这十几年光房子的维修费就花了不少,算一算,严国材不仅要不到房子,反过来还要给房管所补交一笔维修费,弄得严国材只好拖着七零八碎的东西又回去。回去生产队不给工分,说国家已经允许你们回城了,为啥还要吃我们一份口粮?严国材二次又拖着家当回城,在老屋的山墙根儿底下搭了间棚子住着。严国材说他该拜的菩萨都拜了,该上的香都上了,事情还是没个眉目。看看他,我都想打退堂鼓了。”
  魏学贤说:“《 黄帝宅经 》上都说:‘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动天地。’那四堵墙一片瓦虽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毕竟是祖上留下来的家业。你一个人不行,还有家义呢。”
  家礼肩胛骨耸着,脖子缩得找不见踪影,脑袋像直接安在肩膀上。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烟雾在他头顶缭绕着,使他在晕黄的灯光里显得更加老态。他不相信家义还能跟益生堂有什么瓜葛。他说:“我可不敢做啥指望。”
  魏学贤站起来,去墙角桌子里摸出一沓信纸,递到家礼手上。“这是家义找了存在我这儿的。你看看。”厚厚一沓信纸都是家义为落实房产收集的材料,家礼脸上的表情随着信纸的翻动在微妙地起着变化。魏学贤说:“他跟我说过好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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