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奇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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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犀奇谈- 第1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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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锚请我帮她画个鸟笼的绣样,她绣花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像妈妈不是吗?”在足够引起敏行的反感之前,讷言轻描淡写的换了话题:“咦,我家这边的梅枝上落了一只小鸟嘛!”

“鸟笼也能做绣花样子?”不想纠缠在“像妈妈”这种微妙话题上,敏行嘟囔着顺弟弟的视线看过去,瞳孔却在一瞬间剧烈收缩:“给我适可而止!”他努力压低恼怒的声音,“我再说一遍——不准和隔壁扯上关系,因为……因为那是个日本女人!”

日本女人,这就足够否定一切的了——

这是新历的一月,离旧历除夕也为时不远,然而香川全城都飘荡着一种严冬般暗冷的怠惰气氛——因为这将是这座城市沦陷后的第一个新年。依照所谓的“近卫三原则”,入城后的日军以更为险恶的精神奴役代替了在城外制造的骇人听闻的屠杀,孤城中的生活像结着厚厚冰层的死寂湖面,冰面下的流血却从来就不曾停止过。对于敏行来说,死亡近在咫尺,几乎时刻都能闻到它腐败的呼吸——隔壁多年的邻居不知被谁告发,一夜之间家人全都不知去向,不久一对日本夫妻搬进那空屋。从那天开始,敏行就不准家人再接近那扇紧闭的院门,虽然这毫无理由的禁令听起来有些专制,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应了他的忌讳——没几天那男人就得急病死掉了,死状十分凄惨。因为死者只是新制学校的小教员,而他妻子又坚持说是传染了某种恶疾,便也没闹出更大的风波,当天半夜那尸体就被运到城外烧掉了。敏行永远记得新寡未亡人苍白的容颜——在那奇寒彻骨的冬夜,以近乎冷酷的眼神看着那布满红斑的丑陋尸骸,反复地说着“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日本女人,就是珠锚。

同样,敏行也永远记得那一夜讷言凝望珠锚的眼神——分明带着强烈的嫌恶与排斥,却怎样也无法移开视线,就像无神论者初次看见穷形尽相的地狱变图时叹为观止的表情。从那一刻起敏行就决定抹煞这种眼神——他承认即使只有一半的血缘,讷言和自己在本质上却相似得惊人,不过次弟应该更接近现世的幸福,不像自己身上,背负着不可告人的昏暗秘密。

回应兄长的指责,讷言也跟着压低声音:“日本……大哥你不也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吗?珠锚说她病得都快死了,又没了丈夫,有点可怜呢。不过她那丈夫在我们学堂里动不动就打人,可恶得要命,他得急病死了大家都很开心啊……”突然变得饶舌是讷言想结束谈话的先兆,这一点敏行再清楚不过了,他一把抓住想乘机挤进家门的二弟:“她还有闲情绣花?什么可怜不可怜的,既然病得不行又死了丈夫,就该快点滚回自己的国家去!”

讷言冷不丁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也许有想回去也回不去的苦衷啊。”说着他抬头意味深长的注视着兄长,“比如说她……是妾呢?”

敏行拉紧讷言的手明显的颤抖了一下,几颗暗红色的豆粒顺着蓝布棉袍后襟的皱褶滚落在青石地面上,发出类似盛夏骤雨前奏般的沙沙声。发觉那是大冬余下的赤豆时,讷言回头疑惑的看兄长,敏行却转过身并不解释:“快点回房去,让鹿鸣看见又有话说了!”惯于阳奉阴违的次子便顺从地踏进覆满衰草残菊的萧索庭院,因为素性风雅的父亲早已舍弃尘世去寺庙长斋的缘故,缺少整理的院落显得格外荒凉。

“站住!”听到兄长发出的切齿的语声,已经走上檐廊的讷言连忙回过头来,却发现敏行并不是在呵斥自己;似乎早已习惯兄长这种不时发作的怪异行为,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此刻,稳重的长子正凝视着空荡荡的门口,深锁眉头……

新鲜酱菜还散发着干荷叶包的清香,这对物资匮乏的平民餐桌来说是相当难得的奢侈品。可当自己的话原封不动的从妹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正在用早粥的敏行顿时觉得连这稀罕的美食也变得味同嚼蜡了,他放下筷子,哑口无言的注视着坐在对面的妹妹鹿鸣。

“‘让鹿鸣看见又有话说了’!真不敢相信,哥哥居然会对那个家伙这样说!”鹿鸣口角噙着冷笑,那燃烧起来一般的深邃黑眸完全遗传自过世的母亲,每当被这双眼睛凝视着的时候,带着冰渣的潮水总会慢慢浸没敏行胸口。

被瞪得有些心虚的长兄尴尬的转过视线,看着妹妹古意盎然的宽袖口上繁复的刺绣滚边,但这徒劳的努力只能让敏行更为深切地想起一针一线刺出这些花纹的母亲。母亲来自一个日趋没落却顽固保持着毫无理性的自尊的家族,对于迫于生计而嫁给身为小商人的父亲这一点,母亲在潜意识里始终怀着一种愧对自己姓氏的负疚。当得知丈夫有外室的消息后,这位倨傲的妇人完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因为从那天起她就不再和任何人说话,甚至对因为容貌酷似自己而唯一得宠的女儿,更不用说对丈夫、以及肖似丈夫的儿子。针和线成了母亲的口舌,她每天只与锦缎交谈,用一种近乎诅咒的狂气在泛着薄冰般光泽的丝绸上飞针走线,无休无止的为女儿绣着新衣;那无与伦比的鲜艳色泽、巧夺天工的华丽图案,至今还清晰地留在妹妹的襟袖上,在敏行看来,这仿佛是与母亲名门之女身份相称的豪奢的恨意。

像被埋在绣品中的尖针刺痛一样,敏行慌忙移开视线:“鹿鸣……给别人听见成什么样子——他不是‘那个家伙’……是你哥哥!”

“哥哥?那种女人生的儿子?”鹿鸣再度冷笑起来,“我的哥哥只有你!可是哥哥你竟然能原谅他们?别忘了母亲等于是被他们害死的!”

每到这个时候,敏行都会有种错觉:鹿鸣的心是一幅纯白的鲛绡,布满母亲亲手绣上的憎恨,虽然那不是与生俱来的情感,但只要那过分美丽的花纹还存在,妹妹就永远不会认同讷言母子。可敏行做不到——当鹿鸣的及笄礼服完成时,母亲终于像吐尽丝线的蚕一样耗光生命;然而父亲的妾,也就是讷言的生母却早在这以前就已离开人世。幼小的敏行被|乳母带上街游玩时曾路过那薄命女人的门口,巧的是外室也张着绣架,虽然男人接走亲子后就再也不曾来过,但依旧满怀期待的她还是固执地制着年装,敏行依稀记得那绣架上的色彩就像霜间枯叶一样黯淡。|乳母直指着外室,以局外人的优越感毫不顾忌地扬声说着:“看见了吗,小少爷,绣花的那个就是妾!”

敏行确定那女人已经听见了,可她刺绣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滞,只是一点鲜红慢慢渗出她指尖,像孤零零的曼珠砂华,在锦上落叶的映衬中恣意盛开……

“她会死的,她很快会死的。”敏行拼命拉住|乳母的手焦急地喊着,虽然|乳母将这话理解为平凡的憎恶,虽然以后发生的一切应了这孩童的谶语,但敏行确实只是在陈述他亲眼“看见”的事实而已——他并不恨这个女人,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就无法恨那个女人,他甚至想告诉女人自己的所见,让她避开不断迫近的死亡。也许只是错觉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敏行总觉得母亲似乎早已居高临下的洞悉了这一切,所以她偶尔从绣架移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满对背叛者沉默的嘲讽……

所谓的爱,并没有给敏行留下任何云淡风清花前月下的印象,反而让他觉得那种感情就像母亲或那个女人手中的绣品,表面越是精巧缜密,就越会有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繁杂里子。

“我总会离开这个家的,可哥哥怎么办,哥哥还是得一直和那家伙在一起啊……”看见敏行失神的样子,鹿鸣轻轻叹了口气,轻寒的空气在唇边笼上淡淡的白雾。她的婚期正因为未婚夫失踪的关系而无限拖延着,可是对于那位与她青梅竹马的邻家青年,鹿鸣从来就没有丧失过信心。

“也不存在什么家产的问题了不是吗?铺子已经被日本人骗去了……”敏行说着应付唠叨亲戚的套话,却被不寻常的预感突然攫住了,他转头注视着妹妹端丽的脸庞,缓缓站了起来,“……鹿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得到……他的下落了!”短暂的沉默后,与母亲如出一辙的高傲笑容出现在妹妹脸上,但鹿鸣的表情中却有着更为鲜活的意志,一瞬间敏行明白了她的意思以及接下来的选择。

“兵荒马乱的,不要做危险的事情!”连敏行都觉得自己的训斥里只有徒具形式的威严。

“危险?”鹿鸣倔强地昂起头锁住兄长的视线,这个动作使她的发髻上闪过一片犀利的银光——那是一枝匕首形的发簪,自从未婚夫失踪那一日起鹿鸣就佩戴着它。敏行觉得,那发簪朴素的锐角似乎时刻都在炫耀着赴死的决心,嘲笑着自己的怯懦与踟蹰。

与漆黑烈火般的眼神不同,鹿鸣的声音是那么镇定温柔:“哥哥你希望我像母亲那样吗?用花针刺伤自己,用绣线束缚自己?画地为牢最后就死在亲手编织的牢笼里?不可能的!我只是女流之辈,不太懂也不配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话,可是我已经决定和他在一起了,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东西,也将是我的归宿!所以谁也阻止不了我,包括哥哥你!”

下意识躲避妹妹的目光,敏行渐渐被一种没顶的无力感吞噬了,他慢慢跌坐回椅子上,勉强维持着家长的尊严。他再清楚不过了,鹿鸣一直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子:以前女校生焚烧家中日货抗议时只有她没有去;因为在日货流行,女学生们觉得不用东洋货便是土气异类的时候,鹿鸣也从未买过一件日本造的东西。知道此刻根本无法动摇妹妹的决定,敏行只得暂时搁置说服的努力:“你明知道是母亲作茧自缚,为什么还对讷言母子那样……”

“哥哥认为明白道理就能左右感情吗?那你为什么还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鹿鸣将露骨的嘲讽眼神转向虚掩的窗外那片青墙,邻家缀满金屑般花朵的梅枝正从那里探过来。立刻明白了妹妹的暗示,顿感无地自容的敏行慌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也许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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