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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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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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这样做呢?将来回去了,这样也是要犯错误的。” 正因为如此,很多“洋劳改”还满怀希望,总是认为自己是被“误会”了,别人才是真“右派”。因此,也就出现了一些“一贯进步”的人,经常像老马列一样对别人的错误认识进行批判;还向管教干部打小报告,汇报别人的言行和思想动态。特别是一些政治方向没错,在生活作风问题上栽了跟头的人更是如此。

前某地委组织部的陈部长就是这种“一贯进步”的人。陈部长三十多岁,英俊倜傥,文化程度也高,原本也算春风得意。当时,有一位在机关里工作的女干部,是上级老领导进城后新找的老婆,也是年轻漂亮有文化,跟那个年长自己二、三十岁的老男人自然没有共同语言。这位女干部想入党,就经常跟陈部长谈心。干柴遇到烈火,陈部长帮助人家进步,结果自己没把握好,帮着帮着就帮到床上去了,东窗事发后栽了大跟头,当上了“洋劳改”。陈部长进了劳改营以后,对自己以前一时冲动懊悔不已,改造特别积极,每天找管教干部汇报思想,一贯说进步话,办进步事。

有一次一位华侨收到了家中寄来的包裹,里面有香烟、点心,还有汇款单。那华侨很高兴,就把香烟和点心分给大家。正在大家嘻嘻哈哈地分享食品和香烟时,陈部长进来了,见状一脸严肃地教育大家道:“你们怎么能够这样呢?嘻嘻哈哈地一点也不成体统,有时间开玩笑,却不主动政治学习,这样怎么能够改正错误、重新做人呢?”接着又教育那华侨:“我早就注意到你,一直不肯放弃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肯认真地进行改造,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倾向,我劝你要悬崖勒马啊!”陈部长这一番进步话,弄得大家顿时倒了胃口,谁也不出声了。我父亲对陈部长这个人早就看在眼里、烦在心上,于是忍不住从床上翻身起来对他说:“你以为你是谁呀?还是组织部长?你得明白你跟我们一样,都是‘洋劳改’!”正在像大领导那样训话的陈部长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会遭到这个平时不言不语的小伙子的这番奚落,顿时愣在那里了。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三章 人间“天堂”(1958~1965) 一、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

一九五八年,对中国老百姓来说是特别荒唐的一年,这一年毛泽东发动了“大跃进”。毛泽东曾在党的八大预备会议上讲过这么一段名言:“……历来自诩的地大、物博、人多,你有那么多的人,你有那么一块大地方,资源那么丰富,又听说搞了社会主义,据说是有优越性,结果你搞了五六十年还不能超过美国,你象个什么样呢?那就要从地球上开除你的球籍!……如果不是这样,那我们就对不起全世界各民族,我们对人类的贡献就不大。”这种希望中国迅速摆脱贫困落后局面的出发点本无可厚非,但是在一个刚刚进行过“反右”运动、全国搞成“一言堂”的国家里,这种激|情却变成了一种拔苗助长、得不偿失的时代悲剧。

土改之后农民分得了土地,原本以为可以过上“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田园生活了,很是高兴了一阵子。然而好景不长,很快上面又强制农民加入合作社,从初级社到高级社,规模越搞越大。到了大跃进期间,毛泽东照搬了苏联斯大林的集体农庄的做法,又搞起了“人民公社化”运动。实际上,大多数中国农民并不喜欢这种“一大二公”的体制。我父亲就亲耳听到很多农民抱怨说:好容易土改分到了田地,屁股都还没焐热就要收走了。因此在“入社”过程中,和苏联“集体化”时期一样,农民大量宰杀牲畜,造成了一次生产力的大破坏。此外,在人民公社化大刮“共产风”的过程中,农民的自留地等全部被没收了,断掉了农民最后的依靠。不仅是生产资料,连家具、被褥等生活用品也被“共产”了,口号是“一碗一筷归个人,一草一木归集体”。剥夺自由,剥夺财产,剥夺一切,这就是中国随后发生那场骇人听闻的人间惨剧的根源。

大跃进初期,父亲所在的劳改农场还搞过一阵子跟风跃进。由于劳动任务异常繁重,导致父亲在劳动中肩胛骨被压断,左腿膝关节以下神经麻痹。我小的时候,看到父亲肩膀一高一低,心里好奇问怎么回事,父亲就回答说小时侯挑水压的。后来大了才知道,那时“大跃进”给父亲留下的纪念。当时农场没有医生,只有一名由刑事劳改犯人充当的不脱产的卫生员。父亲受伤以后,不但没有得到治疗,反而因不劳动而减去一半伙食。一面是伤痛,一面是饥饿,使得父亲产生了逃跑的念头。于是,父亲在伤势好转一些以后与一位难友、原开封市建设局干部曹××二人密谋后逃回开封,当天就被抓回劳改营。为表示惩戒,劳改营采取了特别措施:白天上工时有武装看守,晚上睡觉时就给二人戴上手铐,这样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

到了一九五八年下半年,刑事劳改犯转移完毕,父亲服刑的农场已经几乎是清一色的是在政治上受到过打击的,管教干部也换了。因此,即便有那么几个积极分子上窜下跳,但曲高和寡,政治气氛仍然不浓。再加上新来的管教干部比较开明,也就不再跟风跃进。于是,这些“洋劳改”们以旁观者的身份经常走出农场,比较从容地观察、亲历了“大跃进”当中许多令人终生难忘的场面。

一九五八年冬天,我的父亲和前宜阳县长张×(「注」张×在农场中和父亲睡上下铺,父亲记忆中他是洛阳地区宜阳县原县长,老共产党员,当地游击队领导人之一,因主张实行“党内民主”而遭殃)一起到农场附近“大修水利”的工地上慰问演出,唱进步戏。当时他们看到在凛冽的寒风中,一面面红旗迎风飘扬,农民们全都光着膀子干活,甚至连妇女竟然也光着膀子。得意洋洋的村干部向父亲他们几个介绍说:这样做是为了“突出干劲”,妇女脱光膀子则可以证明“妇女能顶半边天”。赤裸着上身的妇女和赤裸着上身男人一同挖土石方,穿着棉袄大衣的村干部则站在堤顶,时不时举起右臂高呼:“超英赶美!”赤裸着上身的妇女也放下挑子,振臂高呼“超英赶美!”村干部又呼:“干!”农妇也呼:“干!”……雪白的奶子随着举起的手臂晃动着。我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拉着张县长的胳膊小声说:“快走吧!”这时,他才发现张县长眼中竟闪烁着泪花,脸上流露出一种极度痛苦和迷惘的神色。到了晚上,父亲他们开始唱“进步戏”。农民白天劳累十五、六个小时,到了晚上早就又饿又累、东倒西歪了,可还是必须得去看戏。我的父亲坐在台上,看到民兵手持带着刺刀的步枪和红缨枪站在道路两旁,农民则在中间跌跌撞撞地走着,场面就和押送俘虏一样。

那时还到处宣传毛泽东所提倡的丰产经验——深翻土地。我的父亲在农场附近看到当地农民深翻土地时,竟然深翻到一米多深。河南大部地区都位于黄河冲击扇上,表层土深翻一米多后,翻上来的全部是沙子,人为地加剧了当地的沙荒。而且,翻这么深的土地,种子种下后定不能成活,第二年地里一片荒芜。农业本身就有很多靠天吃饭的因素,即便是精耕细作还免不了遇到歉收,而如此胡乱折腾,岂能不闹饥荒?

农村大修水利时,我的父亲随农场的豫剧团到附近工地演出。大跃进期间河南农村普遍搞“插红旗”、“拔白旗”。所谓“拔白旗”,就是批斗那些干活比较慢的人,人们往往利用这个机会泄私愤或者欺负弱者。我父亲那里看到:只要农民一到休息时间,每次都要在村干部的组织下搞“拔白旗”。拔出来以后,村干部就吩咐一声:“甩他!” (「注」“甩他”是豫东方言,意即“打他”)于是,大家围成一圈,先把这个不幸的人用拳头推推搡搡,推倒后再用脚使劲跺。为了不至于惹怒村干部被当作下一个“白旗”,人人都争先恐后地使出吃奶的力气打人以显示自己“积极”。那些被打的农民,趴在地上哭爹喊娘,哀号连连。就如同击鼓传花游戏一样,每一次休息都必须从十几个人里找出一个不幸者进行殴打。

尽管赫鲁晓夫嘲笑毛泽东的“大跃进”,中苏关系出现了龃龉,但五十年代“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惯性还存在。所以那时河南农村还流行佩戴肩章,村干部纷纷在自己穿的中式对襟棉袄上也缝上了肩章,有的竟然还斜披着类似现在商场促销员戴的绶带,看上去不伦不类。我父亲曾经见过几个村干部手持大棒,穿着戴肩章的黑棉袄,厉声呵斥几个蹲在地上挖野菜的农妇。那几个农妇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只是胆战心惊地一味干活。村干部们对管人有特殊的癖好,已经不满足于奴役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民了,想把手伸到这些“洋劳改”身上。有一次,几个村干部跑到农场来找农场管教干部谈话,说这些“洋劳改”活得实在太滋润了,消极怠工;如果能把“洋劳改”们交给他们管教,保证会让犯人俯首帖耳、拼命干活。可农场有政策,管教干部当场拒绝了村干部的无理要求。村干部们白费了半天口舌,只得恨恨地走了。

在大跃进时期,我国部分农村实行一种只有太平天国的“圣库”制度和柬埔寨的“红色高棉”才能与之媲美的伟大措施:“聚家并屯”,这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一大捷径。由于官方蓄意把这一段历史从人们的记忆中抹掉,因此今天的人们,特别是年轻人对“聚家并屯”这个词已经感到非常陌生了。那么,什么叫“聚家并屯”呢?就是实行所谓的“军事共产主义”,以一个县为一个团,一个公社为一个营,一个村庄为一个连,拆散家庭,把人口按男棒劳力、女棒劳力、少年劳力、老弱病残等几个特征分开,分别住在不同的“连队”(村庄)里,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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