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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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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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摸摸他头,要他努力读书,将来好好报效国家。
林百里在一九四九年后难民充塞街头的香港长大。父亲和一百万其它难民
一样,艰难地维生,在中环的香港俱乐部做会计。俱乐部大厅挂着水晶吊灯、
铺着华丽的地毯,白人绅士淑女从大门潇洒地进出用餐,华人用旁边的小门。
父亲告诫他,﹁你不可以到前厅去,那个门,是白人走的。﹂
父亲就在侧门后面那个只能放下三张小桌的房间里工作。为了儿子的前途,父亲让长子百里跟在身边。白天,百里去上学——搭天星小轮过海到尖沙
咀,然后改搭巴士到德明中学。大半的时候,为了节省那两角钱的巴士车资,
十三岁的林百里宁可走路四十分钟到学校。
晚上,父亲看着百里做功课;夜静了,就从办公桌底下拉出两张折迭行军
床,在三张写字桌之间勉强撑开,父子两人就睡在那无法转身的小房间里。灯
一灭,香港俱乐部大厅水晶灯那华丽的光,就从门缝里泻进来一条细细的线。
这个一九四九年战火中出生、流离中长大的孩子,六十年后,开创了全世
界最大的笔记计算机制造公司。
我问他,﹁十一、二岁的时候,住在香港俱乐部的﹃后门﹄里,不准进入前厅,一出门又总看见中环光艳夺目的精品橱窗,你有﹃难民小孩﹄的屈辱或不平感吗?﹂﹁有屈辱感,尤其是看到白人和华人之间地位的差别,所以我的民族情怀是很深的,但是看到美丽的橱窗,我没有不平感,﹂林百里笑笑地说,﹁我只有想:有一天,我要买得起它——如果我要的话。﹂
秦厚修是从澳门上岸的,海上很黑,大船在海上剧烈地摇晃,等小船过来
接驳;从大船踏上摇晃得更厉害的小船时,踩空了,差点摔进海里。秦厚修带
着一个还没上小学的女儿,肚子里还怀着一个,踏上澳门,马上转香港。丈夫
马鹤凌在码头上焦急等候。
秦厚修得马上找工作。她和亲友合伙在青山道附近顶下了一丬洗衣店。然
后又在一九四九年新开张的大型游乐园——荔园,找到一份工作:收门票。
荔园开张,是一九四九的香港大事,付港币五角,可以入场,摩天轮、碰
碰车、哈哈镜、遥遥船、过山车,还有一个香港唯一的真雪溜冰场。
﹁可是,应台你要知道,那时没有票的,你丢钱进去,有一个闸门,我就
坐在闸门旁边用脚踩一个控制,一踩,缴了钱的人就可以进来,每天就做这
个。一个月薪水三百块钱,要养好多人。﹂秦厚修说。
荔园月薪三百块?我想到,同一个时间点,钱穆创了新亚书院,自己的月
薪是两百块——现在我知道那是多么微薄了。
﹁满辛苦的,﹂我说,﹁马妈妈,可是那时你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出生了,
你出来工作,谁管那吃奶的婴儿呢?那时你先生也在找工作吧?﹂我问。
﹁家里还有一个奶奶帮忙,还有姑爹,而且,逃出来的亲戚那么多,每天都有人来借钱,他们也帮忙。﹂
厚修的孩子在东华三院之一的广华医院出生了,马家唯一的男孩。
父亲久久思索,在这样的离乱不安中,对孩子如何期待?
他为孩子取名﹁英九﹂。
这孩子长大以后,成了中华民国总统。介绍自己的时候,他会笑说,我是
﹁大陆酝酿、台湾制造、香港交货﹂。
﹁我也记得,﹂秦厚修说,﹁有一天马爸爸说要去调景岭,听说救灾总会
的人到那里发救济物资,结果回来了,也不过
发了几块肥皂吧?那时候,也有﹃第三势力﹄
来找他,但是他没去。﹂
﹁第三势力﹂这个词这么顺溜地从马妈妈
嘴里冒出来,让我吃了一惊。很少人知道这是
什么了,向来对政治没兴趣的她竟然记得。
一九四九年落脚在自由的香港,有很多关
心国是的知识分子,他们既无法接受共产党的
意识型态,也不欣赏蒋介石的领导,这时美国已经开始在亚洲做大规模的反共布局,提供资源,于是一个名为﹁自由中国运
动﹂的﹁第三势力﹂,就开始酝酿了。中情局结合流亡人士,有计划地训练独
立于台湾之外的反共游击队。
调景岭有很多年轻的国军官兵,也有很多失学失业的青年,不管是为了生
活的基本维持,还是因为胸中怀抱着经国济世的热情,当他们听说有个学校招
生培训,为了建立一个美好的﹁自由中国﹂,很多人去了。
学校设在塞班岛;﹁塞班﹂,是残酷血战的代名词,在关岛附近,面积比
香港岛略小,战前是日本领土。一九四四年美军强攻塞班,日军战死三万多
人,守将南云忠一自杀。三万居民中,两万多人死于战火,另外四千多个老弱
妇孺跳悬崖自杀。
受训的年轻人学习爆破桥梁、抢滩登陆、打阵地战等,还有跳伞。在塞班
干校训练一年零两个月以后,学员就被送回日本基地,最后的主要任务是:空
投大陆。四人一个空投小组,选择的空投点通常是游击队员的家乡。山东流亡
出来的,空投山东;湖南出来的,空投湖南,因为你必须对那个点的周遭环
境,了如指掌。
在港大的教授餐厅里与蒋震闲聊一九四九——对于像他这样从一九四九年
的艰辛中白手起家的人,我有一种特别的尊敬。不知聊到了哪里,我随意说,
﹁我发现关于香港的﹃第三势力﹄的资料特别少,问了很多香港人,也问不出
个所以然来,好像谁都不知道似的。﹂然后我给自己加点咖啡。
蒋震接过去说,﹁是啊,自由中国运动。﹂
我吓了一跳,咖啡壶在我手上悬在半空——会把﹁自由中国运动﹂这几个
字这么不经思索说出来的,历史学者除外,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蒋先生知道内情?
他看着我吃惊的神情,笑了,说,﹁我就去了塞班岛!﹂
蒋震是香港极受尊敬的实业家。一九二四年出生在山东河南交界的荷泽,
一个极为贫困的家庭。和千万个与他同时代的爱国青年一样,他也当了兵,从
山东一路打到广州,部队溃散,他就随难民潮来到了香港。
所有的苦工,他都做过,在码头上扛重物、在纱厂里打杂、在矿场里挖
地。一九五八年,三十五岁的蒋震拿出仅有的两百港币,和朋友创设机器厂,
发明了全世界第一部十盎司螺丝直射注塑机,奠定了他的实业王国。为了回馈
乡土,他又成立基金会,专门扶植中国大陆的工业人才培训。
蒋震说,要从调景岭说起,因为他也进了调景岭难民营。
﹁啊??﹂我看着他,﹁没想到。那——您原来属什么部队?打过什么战
役?﹂__﹁整编十一师。打过很多仗,譬如南麻战役。﹂
我看着这位极度朴实的霭霭长者,简直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一说﹁整编十一师﹂,一说﹁南麻战役﹂,我就知道他真正经历过了什
么。我一时无法把﹁香港实业家蒋震﹂与胡琏将军的彪悍十一师和可怕的南麻
血战做连接。
一九四七年七月,整编十一师在山东南麻就地防守,广设防御工事,周围
建筑了上千座大大小小的子母地堡,纵横交错。解放军的名将陈毅和粟裕以五
倍于国军的兵力主攻。激烈的炮火交织七天七夜,战役结束之后,解放军损失
惨重,宣称一万四千人阵亡,国军方面则公布﹁歼灭﹂两万人,﹁生俘﹂三千
人,自己牺牲了九千人。这是粟裕少有的挫败,从此役开始,解放军严肃地检
讨应付国军子母地堡的作战策略。
南麻七天战役结束,荒野中留下了三万个青年人的尸体。
实业家蒋震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塞班岛的结业学员在空投任务前,每人发配的装备是:手枪、冲锋枪、弹
药、发报电台、足够一月吃的干粮、人民币,然后就被飞机秘密地送到某一个
省的山区,跳下去。
有的人,降落伞没打开,当场摔死。大部分的人,一落地就被当地的居民
给绑起来,送去枪毙。
我看看蒋震——他如果被空投到山东,怎会今天坐在我面前,后面是一片
美丽的维多利亚海景?
蒋震笑了,他看出我眼睛里有一百个疑问。
﹁我一直以为﹃自由中国运动﹄是个爱国的运动,也不知道后面有美国中
情局,﹂他笑着说,﹁轮到我要被空投的时候,韩战打完了,这个空投计划,
也叫停了。我差一点点就上了飞机。﹂
啊??原来韩战还决定了蒋震的一生。
有一种人,愈是在风雨如晦的时候,心灵愈是宁静。他能穿透所有的混乱
和颠倒,找到最核心的价值,然后就笃定地坚持。在大动荡、大离乱中,钱穆
流浪到香港,站在一九四九年的街头,看见满街都是露宿的、不知何去何从的
少年。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办学,开创了新亚书院。
每晚从外面回到九龙深水埗的新亚书院克难破楼前,钱穆很难上楼,因为
骑楼下、楼阶上,全是蜷着睡觉的人。新亚的青年学生,也蒙头睡在走廊上。
在睡着的人与人之间,钱穆小心翼翼地寻找可以踩脚的空隙。
学生交不起学费,老师买不起食物,学生和老师就拚命写稿挣钱。当时的学生中,有一个特别聪颖沉着的,叫余英时。二○○六年得到美国克鲁格人文
与社会终身成就奖时,余英时追忆一九四九年的新亚书院,特别记得,为了生
活,他自己十几岁就开始写稿,创办新亚书院的恩师钱穆,也拚命写稿,﹁龚
定庵所谓﹃著书都为稻粱谋﹄。﹂余英时笑说。26
每一个香港人都有一个故事。那辗转流离的一代,自己历尽艰辛,但总是
想方设法在动荡中找到一个给孩子避风遮雨的地方。
于是你就有像梁安妮这样的发现。安妮是香港公关界
的﹁大姊大﹂,我问她的﹁来历﹂;她能说的,不多,但
是,慢点,父亲好像有一个日记本,我回去找找。
她找到了,手写的,从出生到一九四九来港,是一个
完整的回顾和纪录。安妮一夜读完,无比地震动;父亲过
世二十五年之后,她才知道父亲的一生,他如何亲身经历
抗战中的桂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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