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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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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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眼里透着恐惧,他也看出了,不同服装的士兵和士兵在城市里当街对峙,
内战已经濒临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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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台湾人
台湾总督府的统计说,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为止,台湾因为美军轰炸而
死亡的有五千五百多人,受轻重伤的有八千七百多人。
战争期间,当作军夫、军属以及﹁志愿兵﹂被送到中国和南洋去做苦役、
上战场的,有二十万人。
运到日本高座海军航空兵工厂作﹁少年工﹂的,有八千四百多个台湾孩
子。战争结束时,三万三百零四个台湾青年为日本牺牲了性命。
八月十五日,当天皇紧绷而微微颤抖的﹁玉音﹂从广播里放送出来的那一
刻,台湾人,究竟是战败者,还是战胜者呢?
八月中,刚好是中元普渡。台北万华龙山寺庙埕里人山人海,香火缭绕,
庙埕外小吃摊熙熙攘攘。舞狮的动作特别活泼卖力,人们的笑声特别轻松放
肆,孩子们嬉闹着向狮子丢鞭炮。卖中秋月饼的商店,已经把文旦和月饼礼盒
堆到马路上来了。80
作家黄春明说,天皇宣布日本战败的那一天,他的祖父兴高采烈,觉得
﹁解放﹂了;他的父亲,垂头丧气,觉得﹁沦陷﹂了。十岁的宜兰孩子黄春明,睁大了眼睛看。
是不是,刚好生在什么年份,那个年份就界定了你的身分认同?
台南医师吴平城,在一九四四年九月被征召到南洋。五十九个医师、三个
药剂师、八十个医务助手,在高雄港搭上了神靖丸,开往南洋前线。太平洋海
面已经被美国的空军控制,神靖丸以﹁之﹂字形曲折航行,躲避轰炸。几乎可
以预料的,这是一艘地狱船。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神靖丸在西贡外海被
炸,船上的三百四十二名乘客死了两百四十七个。
活下来的吴平城,被送到越南西贡,照顾日本伤兵。八月十五日,他在西
贡军医院里和其它三百个医院的员工肃立在中庭,低头聆听天皇的宣布。身为
台湾人,吴平城心中只有欢喜,最克制不住的冲动,是马上回到亲爱的家人身
边。军医长对吴平城——现在他还叫﹁山田﹂,说:﹁山田,从此你是中国人
了,我们是日本人,以后有机会中国和日本合起来打美国吧!﹂81吴平城还没
答话,同是军医的日本人田中大尉已经发难,板着脸冲着军医长说,﹁军医
长,您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说出这种话来。日本就是有太多人想法和你一样,
想统一全世界,要全世界的人统统讲日语、穿和服,才会到今日凄惨的地步
呀!﹂
西贡军医院里只有两个台湾医师。山本军医长询问两人愿意与日军部队同进退,还是选择脱离,两个台湾人选择离去。第二
天,两位台湾医师领了薪水,坐三轮车离开,发现军
医长带领全体工作人员列队在医院大门口,对两名台
湾同仁脱帽敬礼。极尽隆重的送别。
﹁这是日本海军惜别时的大礼,﹂吴平城心中深
深感慨,﹁从此大家变成陌路的异国人了,他们还是
尽到最后的礼节。﹂
翁通逢是嘉义人,东京东洋医学院毕业。吴平城
搭上神靖丸的时候,东京已经被美军炸成焦土,满目
疮痍,翁通逢决定赶快离开岌岌可危的日本,到满州
国去。
他没有听见十五日天皇的广播。早在八月九日凌
晨的黑夜里,新京长春的空袭警报突然尖声响起,惊
醒了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市民。炮火和坦克车很快就进
了城,苏联的红军打进来了。很多台湾人这才赫然发
现,讯息灵通的日本人,早已﹁疏开﹂到城外。讲日
本话、穿日本服的殖民地台湾人,没人通知,后知后觉地还留在城里头。害怕红军的暴行,也恐惧满州人的复仇,台湾人聚集起来
自力救济,存粮、雇车、找路,开始个别逃难。
翁通逢一群人带着两袋米、一包豆子、一袋盐,就上路了。长春市东区伊
通河畔有桥,通往二道河,是出城必经之路;在日本人的统治下生活了十四年
的满州人,这时守在二道河的桥栏上,专门﹁堵﹂日本人,见到就杀,﹁以至
于溪水一两日都是红色的。﹂82日军在战时鼓励大约数十万的日本平民来满州
﹁开拓﹂,大多数是本来就贫苦的农民。八月十五日以后,这些开拓民突然成
为没有人管的弃民。翁通逢认识一些开拓民,听说有些人流离到了长春,特别
赶到长春的﹁日人在满救济协会﹂去看望,却发现,一起从北满南下的人,死
了三分之一。
在一间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睡了将近十个人,其中好几个已经硬了,
躺在活人中间;活人没有力气站起来,把身边朋友和亲人的尸体抬走。
台湾人在东北小心地活着;苏联兵四处强暴妇女,穿着军服当街行抢。苏
联兵走了,八路军来了;八路军走了,国军来了;国军走了;共产党又来了。
满州人称日本人为日本鬼,称台湾人为第二日本鬼。在每一个关卡,台湾人都
要努力证明自己不是日本人,会说一点蹩脚国语的,就大胆地说自己是﹁上海
人﹂。会说客家话的人,这时发现,用客家话大声喊,﹁我是台湾人﹂,成了
保命的语言。
翁通逢医师决定离开东北逃回台湾是在一九四五年,那是一个冰冷的劫后
余生的冬天,他看见战败国的人民的遭遇:
那时是十一月,看到一群从北满疏开︵疏散︶来的年轻人,大约有
一百人左右,都是二十来岁。本来年轻人应该很勇、有气魄,可是他
们的衣服竟被扒光,身上只用稻草当衣服遮着,在零下二十度里,走
路垂头丧气。
我看他们走路不大稳,心想这群人大概活不了多久了。我尾随在
后,想看看他们住在哪里?他们住进一个日本人的小学校,里面也没
什么东西,光是冷就冷得厉害了。经过三个星期我再去看,学校运动
场像个坟墓。
我想,到了夏天那个死人坑会流出死人水,流行病可能就发生,看
来不离开东北不行了。
42
一条船,看见什么?
水兵鲍布还不知道的是,他所值勤的这艘坦克登陆舰U。S。S。 LST…847,在
他趴在床上写信的一刻,正缓缓驶入中国人的当代史。
这是一艘九个月前才下水的新船,船头到船尾长度是三百二十八英尺,可
以承载一千多人,速度十二节,配备有八尊四十厘米口径、十二尊二十厘米口
径的钢炮。船上有一百三十个官兵。
凡是在海上浪迹天涯的人都相信,船,是有生命、有感情、有宿命的。茫
茫大海可以给你晴空万里,让你豪气如云,也可以顿时翻覆,让你沉入深不可
测的黑暗,不需要给任何理由。在大海上,人特别渺小,他的命运和船的命运
死死捆绑,好像汗水泪水和血水渗透浸润木头时,木头的颜色变深。
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才开始首航任务,这艘新船在来年六月,就报废
了。因为在这短短一年半之间,它在太平洋海域上密集地穿梭,日夜航行,每
一趟航程都承载着人间的生离死别,特别多的眼泪,特别苦的叹息。
航海日志,是一条船的年谱和履历,告诉你哪一年哪一日它从哪里来,到
哪里去。年谱看起来很枯燥,但是那细心的人,就有本事从一串不动声色的日期和地点里,看出深藏在背后的历史现场,现场啊,惊心动魄。
这艘军舰,从一九四五年秋天到一九四六年的春天,半年之间,在上海、
青岛、日本佐世保、基隆、高雄几个港口之间不停地来来回回航行,中国士兵
上、中国士兵下;日本侨俘上、日本侨俘下——它究竟在忙什么?
一九四五秋天到四六年春天这大战结束后的半年间,飞力普,你把整个太
平洋的版图放在脑海里宏观一下,你会看见,每一个码头上都是满的:百万的
国军要奔赴各地去接收日本战败交还的领土;接收以后,又是百万的国军要飘
洋过海,从南到北开赴内战的前线;几百万的日本战俘和侨民,要回到日本的
家;散置在华北、华南、海南岛南洋各地的台湾人,要回到台湾;几十万从
太平洋战俘营解放出来的英国、印度、澳洲、美国的士兵,要回家。
佐世保、葫芦岛、秦皇岛、塘沽、青岛、上海、广州港、宁波、基隆、
高雄、香港、海南岛、新加坡、越南海防、马尼拉、新几内亚拉包尔??
码头上一个一个镜头:成千上万形容憔悴的日本人,只准许带着最少的
行李,和亲人依偎在一起,瑟缩而消沉。从日军中脱离出来,却又一时无所
适从的散置各地的台湾军属;被征去新几内亚作战争劳役的台湾和广东壮
丁,成千成千的守在码头上,焦急寻找回家的船。
抗战八年疲惫不堪的各路国军,重新整队,码头上满满是战车、弹药、战马、辎重器械。
如果要说大迁徙、大流离,一九四五比四九年的震幅更巨大,波澜更壮
阔。小鲍布这条登陆舰,只是几百条负责运输的船舰之一,但是细细看一下它
的航海日志吧,每一条航线翻起的白浪,画出的是一个民族的命运;每一个码
头的挥别和出发,预言的都是个人的、难以掌握的未来。
LST…847登陆舰航海日志
1945…09…16 从冲绳岛启程,目标上海
1945…09…20 停泊上海码头
1945…10…08 中国七十军指挥官及随从登舰
1945…10…10 离沪,赴宁波
1945…10…12 抵宁波码头,下锚。七十军指挥官及随从下船
1945…10…14 七十军500 名士兵登舰
1945…10…15 离宁波赴基隆港
1945…10…17 抵基隆港,七十军士兵踏上基隆码头
1945…11…15 抵越南海防港
1945…11…19 中国六十二军所属55 位军官及499 名士兵在海防登舰
1945…11…20 赴福尔摩沙打狗港
1945…11…25 抵打狗
1945…12…02 抵海防,装载47 辆中国军用卡车及驾驶人员
1945…12…08 装、卸688 位中国士兵;离海防,赴秦皇岛及葫芦岛
1945…12…19 击沉两枚水雷
1945…12…22 抵葫芦岛,卸中国士兵
1945…12…26 抵青岛
1946…01…21 装6 名美国海军、1020 名日本俘侨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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