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莫言愁用手覆住吴忧的嘴唇。“你刚才说的话,我很喜欢听。”
长时间的沉默。
“……阿愁,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和你说话了。所以我希望多说些傻话,平时不敢说的话,不好意思说的话……现在我就是个不懂事的人,不害臊的人,一个任性地说傻话的孩子。”
“大哥你说吧,我懂,我听着呢。”
“呵呵,好阿愁,你总是那么明白我。你就象专门守护我的神使,每当我陷入困厄的时候,总是你第一个赶来我的身边。你不用低头呀,这是事实,我没有任何夸大,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来说说我自己吧,你跟着我这么久了,恐怕还不了解我的一些内心深处的想法呢。很多人说我有本事,有才能,有人恨我,想各种办法整死我;也有人追随我,为我而死去。我的敌人也好,我的朋友也好,他们眼里看到的我估计也是千奇百怪,十分不同吧,可是大概没人了解过我心中的真实想法……嗯,也许有一个人……算了还是不提她……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自己的人,所以应该感到荣幸啊。呵呵,不用以这种期待的眼神看我,我这人很容易害羞,一不好意思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你说啊。”
“阿愁,其实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平常人有什么不同,也没有任何称得上雄心壮志的远大理想。父母过世的时候,我的最大心愿就是他们能多活两年。也许,也并非如此,说实话吧,我一直对他们那么早离开人世感到怨恨,因为那时候我还小,要不是村里人的帮衬,很可能就饿死了。后来渐渐长大,有一阵子,非常羡慕村里有几个小钱就能去喝酒的男人们,总想着自己也弄两口酒喝,这样的理想是不是很肤浅?可是在我十岁以前这个想法一直折磨着我。直到后来我做了酒馆的小伙计,第一次偷偷尝到了那热辣辣的劣酒,才算了了这个心愿。后来就是学艺了,我的师傅向我展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广大世界,他实在太过于博学多才了,无论什么样的问题都有自己的见解,那时候他简直就是我心中的神祗,我崇拜他但是并不畏惧他,也是他激发我争强好胜的念头,其实说白了,少年人有几个不争强好胜的呢?随后就是自己闯荡江湖的几年,见了多少不平辛酸事,一次次所谓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面对的却是层出不穷的相似的苦难,麻木的眼神,顺从的百姓,原本敏感冲动的游侠儿被磨去了棱角,曾经幼稚地以为可以仗剑行天下的梦想是多么可笑可叹。这个世界,不过是个人吃人的世界,不是吃人,就是被吃,不管走到哪里,都一样的。我救得了他们一时,救不了他们一世。事实上,除了自己,我们谁都救不了,甚至自己也很难说。
“阿愁,我本来一直想,既然这个世界不是我喜欢的那个样子,那么我就做个隐士,冷眼旁观罢了,大不了终老荒山,与草木为伴。可是,这个世界整个都不对头,不管我躲在哪里,都躲不过各种鬼蜮伎俩,阴谋诡计,人世间哪里还有一片净土呢?我退了再退,让了再让,结果就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因为我的犹豫,我的怯懦……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情吗?我刻意地去伤害暗算过什么人吗?只是想要清清白白做个人,为什么就这么难呢?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我终于理解为什么师傅那样愤世嫉俗了。我曾经怜悯这挣扎在各种欲望中不能自拔的人们,可是他们用什么来回报我?冷漠、敌意、仇视。小云是多么温柔可爱的女孩,她得罪过云州城里任何一个人么?她杀害了他们的妻子孩儿么?她什么都没做!她还那么年轻!看看那些人是怎么对待她的吧。他们向她扔石头,污言秽语辱骂她,他们就能忍心对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做出这种事情来,他们凭什么得到我的怜悯和同情?他们不配!
“阿愁,我厌憎了这个世界,正如这个世界厌憎一切美好的东西一样。我痛恨这不公平的法则,我痛恨这将人分开等级的罪恶制度,我痛恨这制度下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人们,我痛恨这虚伪压抑的礼教……是的,我憎恨这一切,每当我不得不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都感到恶心。我厌恶在这世界里虚伪地活着的自己,我惺惺作态,讨好每一个人,我装模作样,我的喜怒哀乐全是装的,没有一样是出自我的本心,我讨厌这一切却假装喜欢他们,我厌恶血腥却不断地追逐他们,我言不由衷,装腔作势,我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为权势财富心驰目眩,我心中明明赤裸裸地渴望,却非要装作彬彬有礼……伪君子,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有句话叫三岁看老吧。我从小时候就表现出来了不是吗?父母双亲去世了,我表面上很悲伤,心里却怨恨他们就这样把我孤零零抛在这人世间。从小就这样虚伪,从小就这样……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大哥!大哥!求求你,别说了!不要这样糟蹋自己!”莫言愁左手轻拍吴忧的背,右手用一块手帕给吴忧擦嘴。吴忧听见莫言愁抽泣的声音,一转脸才看到她早就泪流满面。
“阿愁,阿愁,不要哭,不要哭。”平时伶牙俐齿的吴忧此时却想不出任何安慰的理由,他笨手笨脚地为莫言愁擦拭着眼泪,莫言愁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眼泪哗哗地流着,不一会儿整条手绢就全湿透了。吴忧怜惜地拍拍莫言愁的背,莫言愁却猛地扑到了吴忧的怀里,几乎将虚弱的吴忧带倒,双手环抱住吴忧的腰,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吴忧没法,只得半抱半跪停了下来,将莫言愁的体重分散部分到地上,很不雅观地张大了嘴巴喘气。
“阿愁,你见过圣人吗?”吴忧缓过一口气来道。
“当然没有了。”
“呵呵,想见见么?你很快就有机会了。”
吴忧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间杂着剧烈的咳嗽,整个身子都几乎要倒在地上,莫言愁则是猛然跳了起来,右手“锵”地一声将吴忧腰间的青霜剑拔了出来,龙凤双匕无声无息地收入左手的袖内。远方漫漫烟尘扬起,隆隆的马蹄声已经遥遥传来。
莫言愁急道:“公子你先走,我引开他们!”正待要迎上去,吴忧却紧紧抓住了她的裙角。
莫言愁再回过头来,就惊讶地发现吴忧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虽然还是那么坐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夺目的光辉,神态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韵味。那件脏兮兮的袍子看着也是说不出地顺眼,那一刻莫言愁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神,整个人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吴忧慢慢站了起来,脸色依然苍白,眼睛却显得神采奕奕,“阿愁,你相信运气么?”吴忧微笑着,露出了整齐晶亮的牙齿,神态却是透着拒人千里的高傲冷淡。莫言愁微微打个寒噤,拿着青霜剑的右手竟然有点无所适从。对吴忧的问话,她只是茫然地摇摇头。
吴忧大笑道:“我相信!我喜欢这草原上的规则——强者为尊。我也喜欢这草原上的神明——他只眷顾强者。当你适应了之后,一切都会不同了。大神会始终站在你这边的。赞美大神。”
莫言愁道:“可是,大……哥……来人身份未明,这样太疯狂了,不如暂避锋芒,如果是朋友再相见不迟啊。”
吴忧摇头道:“阿愁,阿愁,命运到来的时候,避是避不过的。这一次你信我吧,大神眷顾着咱们呢。”
莫言愁攥着剑柄的手关节都发白了。将命运交给不可揣摩的天意,她还没有这份从容和自信。就本质上来说,她根本就不相信任何神鬼之说,她相信的是靠自己的力量奋斗达成目标。在她看来,吴忧是受刺激过度了,居然这样执着地追求不可期待的事物。虽然吴忧总会让人吃惊,但是莫言愁并不是个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奇迹上的女孩,讲求实际一向是她的原则。这一刻她觉得从没有过的忐忑不安,但是吴忧丰神玉立的身影自有一股让人无法违背的魔力。这一刻,莫言愁觉得自己的确还只是个年轻的女孩,一个需要男人庇护的小女孩。她举目望向烟尘扬起的方向,天边的一道黑线越来越近,一只猎鹰在空中盘旋,显然早已发现了他们,骑士们朝着他们快速奔来。
“走不掉了。”莫言愁估摸着冲过来的足有二三百骑,已经能看见马鼻子里边喷出的白色雾气了。这个距离上,基本上是没什么办法了。除非——真的有奇迹。既然知道没法避开了,莫言愁这时候也不着急了,反正该来的终究会来,不如坦然面对。
吴忧笑道:“这才像个样子嘛。不用这么紧张的。”说着从莫言愁手里接过青霜剑,还入鞘中,面对着骑士们奔来的方向负手站着。
彪悍的草原战士发出了磔磔的怪叫声,毫不体恤马力地狂奔,小小数百骑,却自有一种睥睨天下的狂傲气概。
就像一阵狂风卷过大地,骑士们急速地逼近,强劲的气势让莫言愁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也微微色变。
二百步,一百步,五十步,狂躁的沙尘直扑向两人的全身。
“叱!”一声清叱盖过了骑士们粗野的吼叫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内,骑士们猛地勒住了缰绳,马儿人立起来,发出一阵嘶喉。最近的骑士离吴忧只有十步,吴忧面色不变。
马上的骑士身形彪悍,穿着破旧的甲衣,手中的武器也各式各样,身背弓箭,坐骑是真正的草原良马,长风烈马,英雄如画。
莫言愁一眼认出了骑士中的一个领头的。“羊褐!是你?你不认识我们了?”她惊讶地喊道。
羊褐目光冷硬,胯下骏马喷吐着白沫,暴躁地刨起地上的硬土。他狐疑的眼光紧盯着吴忧和莫言愁,没有答话,他一伸胳膊,天上盘旋的猎鹰落在了他的胳臂上。他的目光和吴忧对了一下就转开了,吴忧浑身散发出来的神一般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但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向任何人低头。
“湘姐姐!”莫言愁再次喊出声来,这一次她的声音更大。
骑士们两边分开,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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