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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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 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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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和二苕的几个伢,也都是很灵醒的。老大是个儿子,十六岁了,在祥记商行跟着赵吉夫学手艺。老二老三都是姑娘,一个十四,一个十二。按吴二苕的意思,是让这两个女孩子就在园子里,跟着她们的母亲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混混手,过几年再大一些就嫁出去算了。可刘宗祥不同意:“我说二苕哇,如今,民国了,早就提倡男女平等了,为么事不送她们去读书咧?冇得钱,好办唦,我刘宗祥,出这几个伢的学费,未必还有么难处!您家们不好意思?那也好办,把您家夫妻两个的工钱再长一点,不发把您家们了,就只当拿出来缴伢们的学费。”

就这样,吴二苕的大儿子吴诚,十岁开始读书,读了几年,自己觉得发蒙晚了,又是长子,要给爹娘分担忧愁,想学做生意,刘宗祥也依了,安排在祥记商行。

二女儿小月、三女儿秋桂,和刘宗祥的儿子汉柏,都在教会学校读书,汉柏在男校,小月和秋桂在女校。只是这两个学校挨得很近,有一段就一墙之隔,所以,上学放学,都可以同路,就比别的学生多了一些接触,多了一些友谊。

“你叫芦花唦?就是这里管事的?”见芦花一脸的木然,钟毓英又好气又好笑:

哼哼,你刘宗祥也就这样的眼光!养个小的,也就是个穷得要死的乡里丫头!用的个管家,是个苕样的女将!真是,赚那么多的钱,真是糟蹋了哦!

二十多年了,对刘宗祥,钟毓英的感情,仍然十分复杂。这种复杂,用爱用恨,用爱恨交织,用忘却,用淡漠……好像用什么都难以表达清楚。她和刘宗祥,也就是一夕之欢。说得更准确些,那还不能叫作一夕之“欢”,好像是欢的开始,实际是欢的死亡,是两个正常男女正常青春的非正常死亡。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和女人的结合,也许是一种命运的结合吧。可命运的偶然性太大了,两种命运,契合与分离的几率,分离大约占九成。那剩下的一成,像夏日天上飘浮的游丝,谁又会晓得它将挂到一棵大树上,抑或被一棵荆棘绊住呢?在这个世界上,男人不能没有女人,也可以忘记或暂时忘记女人。可女人就不同了,她总是记着她第一个男人。哪怕她恨这个男人恨到了极处,对这个男人的恨像山那么沉重,但在恨的极处,在恨的沉重的底层,仍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爱,或者说是惦记。这是无法说清楚的。这是我们这个民族女人的可爱处抑或可悲可怜处?

“我在问你咧,你是这里的管家?”钟毓英的这一句话,就问得有点漫不经心了。她在浏览刘园的环境。这本来是我的刘园。我本来是这里的主人。这里的一切,都有我的一份。

一阵爽爽的秋风袅袅娜娜荡过来。它在每个人身上都周到地抚揉一遍。它似在告诉进到园子里来的这一行人,秋天是干燥的,是容易上火的季节,但秋风却是最爽人因而也是最有人情味的。当一个人心火上炽的时候,想一想我这秋风的情味吧,这可是过滤了春的浮艳、夏的冲动而成熟了的冲淡平和呢。钟毓英是个读过几本子曰诗云的女子,那一片从芦花眼前划过的柿叶,撩动了她内心的酸楚。她鼻子一酸,口气和缓了许多:“去,看刘先生在不在,就说我找他。”

赵吉夫用一脸的笑,接待了他的老板娘子。现在挂在赵吉夫脸上的笑,有着无可挑剔的真诚。

“唉,也是遭孽哪,也亏她过来了的哟!”赵吉夫展现给钟毓英的笑里,掺夹了过来人的怜悯。

钟毓英出身书香之家,眼下,大家闺秀的风采,还残存着几许影子。如同陈年银器,多年不用了,一经擦拭,依然还能现出雍容华贵来。

“刘太太,您家……”赵吉夫从用人手上接过一杯茶,亲自双手捧给钟毓英。

他还搞不清楚老板娘不期而至闯进刘园的意图。不知道刘宗祥清楚不清楚。本来,刘宗祥和赵吉夫正在刘园议事,商量刘老板不做买办后,祥记商行的发展投资方向。这当然是很重要的问题,当然也不是今天一次就可以商量定下来的。但是,一听到钟毓英到了刘园,开始,刘宗祥的脸就拉得老长——“老赵,我还有点蛮要紧的事,要先走一步。芦花,都莫说我到过这里!”

丢下这一句,刘宗祥就匆匆从后门走了。

赵吉夫自然是责无旁贷。这么多年来,法租界刘公馆的一应开销,都是从祥记商行走账的。刘宗祥给了赵吉夫一个原则数字,并嘱咐,这一项开销,如果突破了概算,就要打入赵吉夫的经营成本。赵吉夫真是很不理解,老板这么多钱,何必在养家抚伢的事情上,这样锱铢计较呢?您家当老板的说打进我赵吉夫的经营成本,不如明说,你老赵超支了,该你老赵赔!老板哪老板,您家这是何苦咧!手指缝浠一点出来,也不止这个数唦!

“赵老板,刘先生咧?”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钟毓英今天来,也不是来扯皮,而是来解决实际问题的。

“哎呀,刘太太,您家切莫这样喊我!我是么老板唦?这不是折我的阳寿么?刘老板有点事,过武昌那边去了。您家有么吩咐,尽管跟我说。您家是老板娘,您家的吩咐,还不是跟老板的吩咐一个样!”

“噢,噢,不在这里呀。也好,跟您家说也是一样的。”钟毓英露出的神态很怪异。

男女之情这个题目,实在是世界上最说不清楚的。纠纠缠缠,恩恩怨怨;或顿足捶胸味同嚼蜡,或欲仙欲死回味无穷。这个题目的核心,可能像脚同鞋子的关系罢——远比脚和鞋子之间的关系复杂得多。世界上,或许可以找到一双完全相同的脚,却绝对找不到一对感受完全相同的婚姻。

“哦,赵经理,我晓得,公馆那边的开支,一向是从您家商行账上过的。”钟毓英措辞很谨慎。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是祥记商行的经理,说起来是自己人。但她这个“自己”在祥记的地位何在呢?他是个外人,却比自己这个“内人”还要“内”得多。这个素有笑面虎之称的赵吉夫,这么多年执掌祥记经营大权,自己这个空有其名的老板娘,还真得罪不起。

“是这样,这两个伢咧,都应该上中学了咧,开销上头咧,还是原来的数,这,您家看……”

“哦噢,是这个事呀,唔,唔,是这个事呀……”赵吉夫脸上的笑,粗一看依然如故,过细看,这笑很牵强,透出一股子僵硬的味道。“芦花哪,有冇得空?老板娘子和伢们,平时咧,也忙,难得到这里来走动。你是不是带他您家们到园子里去转一转,哦,摘点把柿子呀,掐点把桂花哪,呃,芦花叻,我还差点忘记了,来了这几个贵客,你是不是准备弄几个好一点的菜,你看,看你,冇准备?哎呀,您家就只晓得忙呀忙!”

赵吉夫今天变得很是饶舌,而且,话题的跳跃很大。把个芦花说到了五里雾中。

她本来就不是个蛮爱动脑筋的女人,加上平常和赵吉夫在刘府的事务上没有多少交道可打,赵吉夫也算不上是她的“上司”,所以,对赵吉夫的这一番话,她也就只有拿一双大眼睛瞪着而已。

可钟毓英不是芦花。她一眼就看透了赵吉夫的心思。这是个傀儡,是皮影子。操纵傀儡、皮偶的是刘宗祥。“这样咧,赵老板,您家也莫要栀子花茉莉花了!我晓得您家是为难。算了,您家有空,就快点把个信给我。”

汉口人还是很有幽默感的。他们把有意地节外生枝、有意地拖延磨蹭,并为此而说一些废话或客气话,统统称之为“栀子花茉莉花”。之所以选用这两种植物,一是“吱唔、磨蹭”对栀子、茉莉,花对话,取其谐音;二是揭露了你,还让你受听,免得你尴尬。

“哎呀,您家这样说,是要走的样子哦?哎哟,您家真是体恤我们这些跑腿的,您家真是菩萨心肠!哎呀,您家,真是,真是……”

赵吉夫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老板娘子叻,您家看唦,我是个几老实的人咯!您家看唦,我的胆子有几小,小得像芝麻哪,么样能答应您家那大的事情咧?

其实,如果仅仅只是两个伢的学费,对赵吉夫,也只算是个针尖样的细事吧。这种数额的款项,他是可以作得了主的。但是,他不能仓促表态。

“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咧,我算个么事?算个狗鸟!狗鸟都不算!这不是钱的问题呀!唉,鸭棚的老板睡懒觉——不拣(简)蛋(单)哪!”

赵吉夫实在不明白,吴二苕的几个伢上学读书,刘宗祥都蛮热心的出钱出力出主意,为何他自己公馆伢的事,反倒这般冷漠?

第十节

一个在穆宅门口值日的男人,碎步匆匆地进来,在穆勉之耳边说了几句,就佝着腰,站在一边听候穆勉之有什么吩咐。这是个精瘦的男人。基本上没有什么特点。用穆勉之的话就是:这大的个汉口,像这样的男将,可以用锹撮!一种东西可以用锹撮,可见其多且贱了。

自从建起鸦片购销一条龙的严密网络,穆勉之急需人手。穆勉之不需要人才,他只需要人手。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洪门山寨这杆大旗,为穆勉之网络人手提供了方便。在选择人手上,穆勉之也是动了心思的。如果是现在,他是不会选择像毛芋头和孙猴子这样人手的。虽然,在穆勉之看来,毛芋头孙猴子这样的,已经不是人手,而是地地道道的人才了。但这样的人才不宜多。再说,做鸦片生意,担风险有危险是自不待言的。做这种生意的人,越不被别人记住,就越安全。像毛芋头,像孙猴子,太有特点,人家只瞄一眼,就记得了。

“人哪,打锣卖糖,各做一行。有些事,就为的是让别个把你记住,记得越牢,记得越快,对你的好处就越大。像唱戏的哦,表子行卖Bi的哦,还有那些写写画画的骚酸文人咯,就是巴不得快点被别个记住。记得他的人越多,他就越来菜!”

穆勉之瞟一眼刚才在他耳边瞿哝了几句的小弟兄,眉头一皱。“真讨嫌!这个鬼女人,十几年了,还牵枝连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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