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红尘三部曲- 第13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不是要回门的么?这里不就是蝶儿的娘家么!过了三朝,等蝶儿回门的时候,您家们两个到几个大铺子转一圈,随几多嫁妆不都回来了?那只是钱的事,钱的事着个么急咧?要紧的是情。”

“是哦,问世间,情为何物?说不清,道不明,为它死,为它生。”冯子高叹息一声,很是感慨。

“为情生,为情死,那是好事哦,还有那,为了这情字,生不如死,死亦难休的咧。嗯?我这是说的么话?乌鸦嘴,要不得,要不得!”张先生不晓得什么时候磨到跟前来了,可能听到了冯子高的感慨,刚要借题发挥,又立即自我批判一番。

第三节

这餐饭吃得很慢。

吴秀秀感觉到,为一对新人举办的这餐婚宴,在浓浓的喜庆气氛底下,潜藏着某种沉闷。其实,她早就体味到,这种沉闷的来源了。“遥望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十个人的团圆席,就差大花子李长江。

席上最活跃的还是张先生。也许是他看不到,也许是别有深意,他一直在讲古,就是没有说今。这很不像他平日的性格。借古讽今,借题发挥,是他的强项。有时,闲来还编成词,随便借哪个词牌,琴弦拉得松香末子纷飞。

“小花子,小蝶儿,今夕何夕,今宵难忘。张瞎子没有眼睛,看不见世间的丑,固然是一大幸事,但也看不到世上的美了,这,又是一件憾事。算了,好在世上的美丑,能够用眼睛看得到的,都不是至美至丑。至美和至丑,都藏在人的心里。哦嚯,又说远了。算了,我只是要说,您家们两个,肯定是一对璧人无疑矣!

您家看,又是文白夹杂,这也是民国带来的毛病。文言没有退化,白话又没有提纯,就成这样个半铫子。好,废话就免了,瞎子冇得别的送您家们,送一支曲子给您家们度良宵!”

琴声起处,思绪绵绵,大千世界,恍惚其间——……远处传来很不清晰的梆柝声。是从野山环抱的山城小县那幽深小巷传出来的吧?幽深的小巷过滤了梆柝简单的抑扬和谙哑,深情的大山又把这过滤成天籁的声音游丝样地送回幽深的小巷。噢,不,仿佛是汉江源头的第一滴山泉,在寂静的山野里,你捕捉到了吗?好生无奈,哦,它已经顺流而下了:潺潺的,汩汩的,淙淙的,有时竟至寂然无声,似暂时潜入地下,作旅途的小憩罢?月华如水水映月,江水洗月月更明。可如水的月华,洗不褪两岸朦胧离离的村树,抹不淡丛竹潇潇的耳语。是嗳乃的桨声吧?这是撸柄与扣着它的熟牛皮绳摩擦发出的声音。这艘用桐油油得喷香的戴棚木船,艄公已经喝了四两了吧?眼迷离,动作是下意识的,桨声就这样醉醺醺地溶到江水月华中去了。哦,桨声歇了,是被汉江的月华全部融化了么?哦,不,或许是艄公不胜酒力,或许艄公就是这天上的月老,他就这么迷迷蒙蒙地把舵顺着酒意一摆,弯进这一汪新月形的野湖。深秋的成熟覆盖了这弯野湖。菖蒲如戟,芦苇如箭,尽皆引而不发。噢,这一对红烛,特多情,眼泪汪汪地,仿佛是它,等今夕之夕,等了如许年!是该揭盖头的时候了。颤颤的心,伸出颤颤的手。粼粼的湖光,悄悄地晃出一缕湿漉漉的箫声,时断时续,泣诉难辨。一块银白色的云绢飞来,为新月抹去了弯弯的泪。一只野鸭惊了,嘎嘎的叫了两声,翅膀扑扇的声音,如擂天鼓。颤颤的心,就这么握住了另一颗颤颤的心。等吧,何必要揭开这层盖头呢?不管是“郎骑竹马来,绕床戏青梅”的两小无猜,还是“众里寻她千百度”之后的惊鸿一瞥,都需要这种咫尺天涯的距离感呢!这可怜的红烛,这引人泪下的多情烛泪,我们都听到了,听到了你滴下来的叭嗒声,我们都感受到了,感受到了你无私的献身和滚烫的热情!等吧,当这烛泪流尽之时,就是我们明晃晃的曙光了……一曲终了,吴秀秀的睫毛湿了。汉柏把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父子俩似乎都醉了。冯蝶儿啜泣着,李汉江把她的手臂搀了一把,这对新人走到张先生跟前,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躬——“多谢先生,您家的这份礼物,我们虽享受一时,却是受益终身!”

张太太泪汪汪地走到丈夫身边,抽出白绸手绢,为丈夫揩额头。这冷的天,那里,已经沁出一层芝麻细的汗珠。

“伢们,听张先生这一曲,我这糟老头也聊发一回少年狂,送你们一件礼物吧!

秀秀,你是我第一也是我最后一名弟子,笔墨侍候!”

“先生,请您家的墨宝!”这些东西,家里都是现成的。

“好,这支五紫五羊的长锋湖笔,正合我意!”

让墨将笔濡得饱了,冯子高用笔在砚边耐心地掭,再提起来,让笔锋朝下悬着。

笔毫鼓胀,没有余墨滴下来。见墨吃得好了,冯之高不动声色地吸一口气,腰不弯,身前倾,笔走龙蛇——箫声咽,残荷摇碎后湖月。后湖月,年年桂子,岁岁伤别。疏竹横斜拂颜色,恰似耳畔语窃窃。语窃窃,恨情似梦,泣尽是血。

“好,好!好一个‘恨情似梦,泣尽是血’!似有稼轩气。好,‘年年桂子,岁岁伤别’,柳永的肉,东坡的骨,兼而有之。‘疏竹横斜拂颜色’,信手拈来,知曲中真意者,冯先生也!”

听秀秀吟诵,张先生站起来,激动地朝冯子高揖了一揖。

“子高兄,这首词,实在是三美皆俱,文美,意境美,书法美。但恕我这外行直言,刘某总像从中品出了一些儿……嗨,算了,算了,说岔了瞎说,瞎说!”今天,刘宗祥显得比在场所有人都清醒。“秀哇,汉柏哇,狠狠地放几挂鞭炮吧!”

“刘先生,多谢您家!您家晓得,我说不到多的话。今日的事咧,您家们真的是当自己伢的事在办!我这把老骨头,就是烂到土里,也恨不得要肥您家们的田才好!唉,我说不到多的话。汉柏噢,我看鞭炮就莫放了。真的。您家们要听我一句话。最近铁路上蛮紧张。大花子说,这几天怕要出事。清静些为好,清静些为好哇!”

李大脚往起一站,坐在桌上的那盏煤油灯,忽悠忽悠地晃得厉害,晃得橙红的火苗子上,窜起一缕黑烟。

“你个……老……杂种,少来这样……的……花样!顶好……是……乖……乖地坐着!”

拉眼的嘴巴不关风,寒冬腊月的,牙齿本来就很受罪,一张嘴,冷气更加长驱直入。拉眼的嘴巴真正应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为了弥补嘴唇上的缺陷,拉眼尽量少说或者不说话。即使不得已非说话不可,就随时断句,说说停停。宁可让别人的耳朵多受点罪,也不能让冷风灌到自己肚子里去了。他看透了李大脚的用心,总想把这盏灯弄熄。这个大块头的老头子,只要往起一站,就带起一股风。拉眼把手枪端在腰眼处,枪口始终对着坐在矮板凳上的李大脚。这么冷的天,手上握着支沉甸甸的枪,简直就像捏着一块镔铁。握枪的手靠着腰,手腕子这里稍微要暖和一点。

拉眼对荒货很不满意。经常用眼角的余光朝他的搭档瞟一瞟,一肚子的不舒服:

这家伙自恃处长喜欢他,干事情一点也不上心。你看他唦,这样大的事,这样紧张,他却把手笼在袖子里,跍在墙边上忪瞌睡。要是我再不盯紧点,搞不好真的要出事。莫看这老家伙这大年纪,看他壮得像头牯牛样的,老子空手大白巴掌的,真还对付不了他。

屋里的空气很紧张。李大脚不断地朝拉眼手里的枪瞄,屁股总是不停地动,好像板凳上有钉子。他不太注意跍在墙边的荒货。这个像瘦猴子的小块头,就是刚开始进屋的时候,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像是寻找一处可蹲下打瞌睡的地方,然后,就在这靠窗户墙跟前迷糊了这么半天。最有威胁的是这个丑死人的家伙。

“这个杂种,是哪个下的种哦,么样这丑咧!硬是瞟一眼都不舒服呀,冇得法,不看又不行。只要他一分神,老子就……”

盯着拉眼黑洞洞的枪口,李大脚觉得自己在和死神的眼睛对视,在较劲。李大脚觉得自己有资格和死神较量。六十的人了,还有什么想头?如果不是这个丑得让人吐的家伙手里有个铁家伙,我还真不把这两个家伙放在眼里,我早就动手了咯!

盯着拉眼手里黑黢黢的枪口,李大脚不晓得有几后悔:哎呀,我李大脚么样搞的哟,么样成了乌鸦嘴咧?刚才在秀秀那里,不该说那些不吉利话的呀!人口里的涎,是顶毒的呀!这好,我自己倒成了别个的蚯蚓,被别个拿来钓自己的儿子!

外头,通向这里的小巷尽头处,似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李大脚朝乌黢巴黑的窗外瞄了一眼。心里又是一阵疼痛。他已经听出来了,这脚步声里,有一双脚是属于他大儿子的。他不再犹豫了。他猛地从板凳上蹿起,大喝一声:

“开头咯——!”

外头的脚步声陡然停息了。但就停了一眨眼的工夫,脚步声又擂鼓样地响起来。

是朝这房子相反方向去的脚步声。拉眼根本还来不及有所反应,那一直跍在墙边忪瞌睡的荒货,倏地跳起,跳起的时候,枪已经在手了。他似乎没有作任何瞄准,手一甩,朝窗户外头砰砰就是两枪。

“好,倒了一个,那个跑了。噫!也受了伤,你摸唦,这地上的血粘叽叽的。快,追呀,跑不远的!”

就在李大脚这猛一蹿动里,煤油灯熄了。听着屋外的喊叫声,李大脚突然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死死盯住黑暗中的荒货:哎呀,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哦!这念头还没闪过,他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朝挡在面前的拉眼扑了过去。

张腊狗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里是刘宗祥的“别宫”。要不是因为刘宗祥,张腊狗也不会认出吴秀秀。张腊狗没有惊奇。刘宗祥这样的人,应该配吴秀秀这样的女人。就像他张腊狗,就应该配黄素珍那样的女人一样。只是有一点让他费解,刘宗祥的家,怎么会隐藏革命党?在张腊狗心目中,刘宗祥的可恶和可佩服之处,就在于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