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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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 第2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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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安一看,那边是柏泉古井和刘家的祖茔。

柏泉古井,栏杆朦胧,手扶上去,潮润润的。吴秀秀朝井下瞄去,黑洞洞的,偶尔泛出点光来:“啊,水还旺得很,今年的年成不会差。”

离古井不远,就是刘家的祖茔。这里,葬着她的刘宗祥,还有刘宗祥的父亲刘瘌痢和刘瘌痢的先人。

夜色还很浓。这些坟茔,黑馒头似的,全浸在浓黑中。

呵,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话才是真话噢!活了几十年,听了几多话哦,有几句是真的?宗祥哥,除了我们两个人说的那些悄悄话——就是年轻时节说的那些悄悄话,是真的,就只有古人的这句话是真的了。宗祥哥,你先在这里睡着,我到汉口去些时,再回来陪你。要不是为了你的两个孙子,我就在这里陪你了!

前几天,从汉阳回来几个柏泉人,带了些新闻,说是共产党解放了的湾子,田地多了的,要分些田给田少的人。说北方把这叫土改。田地多的人咧,就叫地主,田地少的人咧,就叫贫农。

无风不起浪!要真这样整,我不就是地主了?我何必等在这里被当成地主整咧?噢,汉柏,我的儿啊,你到底是个么党噢?为么事共产党来了你就跑啊?你不就是开银行做生意么!

昨天,刘汉柏匆匆到柏泉来,在爹的坟前跪了好一会,才回老屋,对吴秀秀说:“姆妈,我跟小月,要出远门了。到哪里?南边。几时回?不晓得。两个伢,就交把您家了咧!儿子不能在您家跟前尽孝,您家不怪我?”

说着,说着,刘汉柏在吴秀秀跟前跪下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吴秀秀没有把儿子扶起来。她瞄着儿子,好一阵,才说:“儿哪,起来吧!你去吧!姆妈随么事都不问你,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这两个伢咧,你放心……”

“宗祥哥哟,就是这两天的工夫,么样变得这样快哦?我都来不及多想咧!你生前说过,汉柏,肯定是共产党。么样共产党要进汉口了,他反倒要跑咧——你教我,教我哇!”

吴秀秀匍匐在刘宗祥坟上,泪水混在五月的露水里,濡湿了毛茸茸的家乡草。

从集家嘴上岸,东边天上才现出朦胧的鱼肚白。

几缕云絮,在远处的江天极处优游,逐渐被染出绛紫,被晨风盘弄着,似袅袅的紫烟,裹着仙子素淡的霓裳,漂浮着,轻盈而袅娜,呵,是哪位仙子在江中晨浴么?

“到底是走下水,又是涨水季节,真快呀!”

吴秀秀站在岸边,回首汉江南岸,龟山似乎还在酣睡。再看集家嘴一带,没有灯火,没有人迹,只有丝丝乐音,似有似无地在空中游荡。

“啊,这像是胡琴的声气咧!咦?几像是当年张先生拉的调调哦!”

“婶娘,您家往哪里走哇?”

在吴安的眼里,吴秀秀似乎在梦游。

吴秀秀也似乎懵懂着,只顾朝胡琴乐音的方向走。

幽幽的饱含沧桑的乐音,是从这栋板壁房子里传出来的。

“这像是间茶馆,吴安,你跟槐姑先回去,伢咧,留给我。”吴秀秀已经有八成把握,这里住着她少女时代的故人。

“我们回刘园?”

“随便你们——我会来找你们的。”

吴秀秀一边吩咐,一边轻轻地敲门,仿佛担心把幽幽的琴声吓跑了。

“哎呀,这么子早,就喝茶……”

“麻烦您家,先帮我把这个伢抱上楼去,这个我抱。他还冇醒咧。”

张太太睡眼朦胧地打开门,外头还黑得什么都看不清,就有人吩咐她抱孩子,她来不及推诿和惊讶,下意识接过吴秀秀递过来的孩子,直到进了屋,她才像醒过来样,问:“您家是哪个哇?逃难的?躲仇人的?”

胡琴声停了。

“你看你哟,么样还冇听出来咧,是秀秀唦!”琴声刚停,传出与琴声很匹配的苍老的嗓音。

“噢?秀秀?哎呀,真是秀秀!秀秀诶,你么样摸到我这黑位置来了的咧!我想你呀,又不想挨你——怕给你添麻烦哪。来,先把伢安顿得睡好了——孙子?哟,长得几逗人疼咯!”

“是我,张太太!我不是躲仇人,也不是逃难,是来讨方子的呀!”

“讨方子?伢病了?还是你病了?找我讨方子?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跟我先生,都不会诊病。”莫看张太太年纪老了,手脚还麻利,很快就把刘璜刘盼两个伢安顿好了。

“秀秀是找我讨方子的。秀秀,来,我晓得你要么方子——夫人哪,烧茶去也——!”

“你呀,我的个冤家咧,一辈子都是人来疯噢!”张太太嘀咕着,烧水去了。

“秀秀诶,你要的方子,我这里现成的,五个字:大隐隐于市!”张先生看不见,把脸朝着吴秀秀坐的方向,“么样,秀秀,这方子,对你的心病不?”

“哎呀,张先生哪,您家真是神仙哪!要是您家的眼睛是亮的,该晓得有几神咯!”

“秀秀哇,你这话就只说对了一半——要是我的眼睛是亮的,那就一点都不神了哦!来,是琴声把你引来的,我再拉一段,送你……”

幽幽的胡琴声,从板壁房子里游了出来,飘荡着,悠悠地,踱出小巷,滚下江堤,融入豪迈的江涛,融入五月汉口朦胧的晨曦中。

吴秀秀被琴声导着,似乎也成了一枚音符,穿过小巷,禺禺地,来到四官殿。面对这大江,她看到,几十年的岁月,欢乐和忧伤,成功和失落,仿佛就泡在这江水里,在眼前流淌,在晨曦里荡漾。噢,累了,真累呀!她虚眯着细长的眼,一任袅袅琴声和汩汩江涛洗涤自己的心灵。

蓦地,晨曦绽出猩红,东方江天相接处,太阳探出半个脸来,如初浴的婴孩,水灵而稚嫩……

“噢,好新鲜的太阳哟——!”

散会——代跋

自上世纪末动笔,及至此稿杀青,不觉间跨过世纪之门,忽忽焉竟又三载。忆及当初,动手写《红尘》三部曲,第一部《孕城》34万字,1995年开笔,用时不足3个月;第二部《招魂》50万字,1996年开写,费时亦不足一年。这第三部《娩世》也就40万字而已,前后迁延至5年之久,实乃不得已也:动笔伊始,贱体违和,医家小病大治,折腾得死去活来。待活得稳当了,重新坐到电脑桌前,已是新世纪的第二个年头了。去年八月,写完书稿三分之二,正值“9·11”周年,电脑故障,硬盘毁坏,整个八月所写十万字未备份,统统丢失!当此之际,我不能不仰天长叹:命运,何其乖蹇如是耶!这打击实在太大,丢失者,非文字,实乃感觉也!文字可以在键盘上重新敲出,为文者构思时思维驰骋八极的快感、塑造形象及与形象对话时的那种无我的心境,则无法重复,这是最可悲愤的!悲愤之余,搁笔至今年七月,再将自己关在空调房内,敲打月余,方始搞定。断续间丢失的感觉,肯定是没有了,写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的历史风情三部曲的夙愿,总算是圆了。这,对于身心疲惫的我,多少注入了几许欣慰。

画家有言,画鬼容易画人难。说的是,画虚无的假的东西容易,画现实的真的东西难。推而广之,舞文弄墨之人,“戏说”是容易的,脱离生活的虚构也是容易的,可艺术地表现植根于现实生活的真实,就难了。这无疑是深得艺术精髓的格言。写《红尘》三部曲,《孕城》背景时间上溯明成化年间至于1921年,重点在写汉口成市;《招魂》起止时间为1922年到1927年,重点演绎各类或建汉口或吃汉口的众生相。这第三部《娩世》,旨在反映日本侵略者占领武汉期间的恶行、国民党政权用法币、金圆券不停“改革币制”搜刮民膏民脂的卑劣,以及人民在恶行和卑劣中的挣扎抗争和对崭新明天不息的期盼。虽然都力图演绎生活的真实,可真实的生活的“现实度”,却越来越浓,尤其是日本人占领武汉八年间的“现实”,可见资料甚稀,几乎是个“盲区”。虽非撰史,小说家言,可以街谈巷议,可以虚构,但闭门造车、盲人摸象的事,实在是有责任感作家的大忌:恁你通天的本事,总不能在钟馗面前画鬼吧?这,恐怕也是这部书写作时间相对较长的原因之一罢。

今生为人,脱胎为男身。在感受社会生活中男性角色诸多的苦乐之际,忽生遗憾:今生今世,不能感受女性之苦乐。这部书脱稿,女人分娩过程中的痛苦无奈以及分娩后的虚脱恍惚,却活脱脱地袭进我的身心。

这不由让我又想起母亲。眼前,少小时受母亲疼爱的诸般细节;及至成年,凛凛一躯的汉子,仍被泽纤小羸弱母亲关爱的情景;母亲过世,我亲手将她老人家的肉身送进焚炉的画面……如漫长的永不褪色的拷贝,缓缓地一一在眼前滑过。思至于此,不禁悲从中来:哦,母亲,您把孩儿痛苦地送到这个世界上来,如今,孩儿却将您痛苦地送到另一个世界去——哦,母亲,叫儿怎么感谢您……

每每开会或看某一项目某一活动揭幕、闭幕的电视节目,最是羡慕那主持人,尤其羡慕议程结束时他发言的简洁:“我宣布,×××会胜利闭幕!”或干脆来个更简洁的:“散会!”当然,有资格作如此简洁发言的,皆非等闲之辈,绝非张家太婆李家爹爹者流。如今,孕也孕了,魂也招得归来了,尤其是,娩都娩过了,一曲终了,鄙人也附庸附庸,扮一趟高人,喊上一嗓子——散会!

彭建新

2003年中秋夜于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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