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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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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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口同知黄炳德兴致正高。

穿过后堂,是一个大花圃。虽然暮色四合看不清姹紫嫣红,那氤氲的芬芳花香,却是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酒过三巡,黄炳德就有些微醺了。

“刘先生,刘老板,下官今日承情,当铭不忘。为表谢忱,有几句体己的话,不知老板想听不想听?”

“大人一方父母,刘先生虽醉心西学,总是父母官大人治下的草民。何况刘先生对大人一向是仰慕得紧的。”冯子高清清瘦瘦的,却是个酒篓子。喝得从容,不现于颜色。

“同知大老爷既是官身,又是前辈,刘某虽供职洋行,行走商道,与朝廷洋务强国也是出于一途的。刘某人对大人的教诲正是求之不得呢!”

刘宗祥真的不知道黄炳德有些什么“体己”话要说。近段时间,与洋商打交道多些,也是为了巩固地位扩大在洋商租界内影响的意思。相应与华商尤其是官场就有些生疏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庙里的菩萨,一一要拜到。否则,不晓得哪天哪根筋哪块骨头就会出点毛病。想到这一层,刘宗祥心里一惊,那急于去商谈芝麻生意的心情,也就淡了下来。

刘宗祥与洋人打交道多了,于尊重女士之类,受了些影响。他喜欢在女人堆里头混着,但在大庭广众间摸摸捏捏乃至于打情骂俏,他不习惯。男女之事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享受的就是那一点隐秘。没有了隐秘,男女上的事也就寡淡无味了。刘宗祥认为,这与所谓的羞耻感无关。羞耻感不是与生俱来的,是后天环境造成的,带有伦理的成份也就有了虚伪的成份。而隐秘感是人与生俱来的所需所求、既与本能相合又与道德相默契的。

有了这种想法,刘宗祥在人的眼睛里就有了一本正经的印像。也有人夸这是少年老成,是干大事的料。也有人怀疑他是不是有毛病……

“体面有么用?聪明能干又么样?钱多又怎地?粗篾笆斗细篾篓,世上哪有男儿丑?胩里东西不硬足,随么事都不消谈得!”

说这话的人晓得刘家世代单传,子嗣运薄。再说,刘宗祥娶妻进门四五年,媳妇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岂不是印证!

“呵呵呵!”

黄炳德打了个老长老长的哈欠。

据冯子高所知,黄炳德并无好大的烟瘾。他脑子转了两转,明白黄炳德是有话想单独与刘宗祥说。

“二苕喂,”冯子高喊进吴二苕,“带这几个姑娘到后头去,为黄大人烧几个烟泡子,让黄大人过来好润泡子!”见冯子高起身要走,刘宗祥发话了:“冯先生,不是外人,多双耳朵无妨!”

“刘先生,您家可听说后湖筑堤的事?朝廷就要下旨了!”

“没有,没有。”刘宗祥听得心中一惊,随即复归平静。

“真的没有?难道先生在此筑园,是与此事不谋而合?”黄炳德今天所透露出来的消息,的确非同小可。

第8节

汉水改道以后,从柏泉吴家湾一直到黄陂,旧河道一带都淤成一片湖荡。寒暑易节,年复一年,湖荡中沿汉水往北,由高往低,逐渐淤出陆地和星星点点的土墩。开始,陆地、土墩上有割苇的、捕鱼的,不久就有了常年长住种菜种稻麦和行商坐贾人家。明清两朝,袁倡筑长堤,奠定了汉口成镇的雏形;50年前筑城墙,是汉口第一次向北扩展。现在,芦汉铁路通车,直擦城墙外而过,筑堤围湖扩城也就是必然的事了。

刘宗祥只算到朝廷待铁路修通之后,会首先拆城墙,把市区同铁路连成一片,然后再待时日,或筑堤,或淤湖,逐渐向北扩展。刘宗祥在后湖沿铁路外建刘园,作的是几代人的准备,没想到,几代人的事,会来得这样快!

后湖筑长堤,将是比袁倡筑长堤宏大不知多少倍的工程!

后湖一带,汉口人称黄花地。那漾漾的湖水,青青的稻麦,葳蕤的芦苇,作为汉口的一景,伴随着汉口成镇到成为四大名镇之一的历程,的确曾经声名远播。

后湖又叫潇湘湖,得名于据说是朱元璋的一首诗……

马渡沙头苜蓿香,片云片雨下潇缃。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

人一有了身分地位,好事就会自动地往身上附会。朱元璋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途,似没有听说有什么造诣。这首诗虽无很深的意蕴,也还算畅达,是哪位文人的涂鸦之作也未可知。话虽是这么说,但后湖作为汉口商贾百姓人家暮春踏青、三伏避暑、清秋赏月的消闲地,倒是曾有过八景之说:晴野黄花、平原积雪、麦陇摇风、菊屏映月、疏柳晓烟、断霞归马、襄河帆影、茶社歌声。

后湖八景中,当以“晴野黄花”看新绿为第一。清明时节,苕货丑货狗娃花子,孩童或呼朋引类,或由大人带着,放起风筝,一时鹞子凤蝶银燕漫天飞舞,逗得踏青的游人引颈仰观,有诗纪其盛……

二三月内喜天晴,草色青青画不成。一碗粗茶嗑瓜子,布棚厂下看风筝。

每到这时侯,待字闺中或操劳厨下的妇女,或结女伴或带孩子,到后湖踏青赏春,不被视为有违妇道。即使倦坐茶寮,呼烟唤茶,也视为平常。当然,也有那追花逐蝶的浮浪子弟,在后湖教坊青楼柳巷,同那些操皮肉生涯的俗粉艳脂盘弄厌了,到这良家女子堆里钻来磨去,沾些清新气,让个后湖一时显出红尘沸沸的模样。有个叫熊梦华的墨客,曾对此颇多感慨,留下一首很不错的五言律诗……

一镇销金窟,风流奈尔何。

路遥芳草远,人向夕阳多。

曲榭忱丝竹,轻衫斗绮罗。

哪堪追往事,独访旧襄河。

到刘宗祥这个时侯,汉口对外开埠,中外互市,对内筑城,市区内的繁荣繁华真个是中外合璧,色彩纷呈。而后湖毕竟低洼,蚊蝇麇集,春夏汛期,往往浸涝成灾。

于是,后湖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它昔日的繁华。

然而,后湖真的像一个风尘女子吗?

刘宗祥此时没有更多的浪漫,更谈不上有抚今追昔的伤感。只是,后湖的地势地貌在他脑子里一一映出。他此刻想的是,朝廷要筑堤,他可以得到点什么。

刘宗祥本能地感到,他要做点什么。

第9节

他太熟悉后湖了。

从7岁开始,爹就让他早晨上私塾,下午到圣母堂围着皮埃·让神父转。皮埃·让神父教他学法国话。法国话不好学。一长串颠来倒去的字母,才是一个字,看得头皮发麻。爹要他学,比学私塾还看得重。12岁上,爹不要他上私塾了。上午帮神父浇花修枝,下午学法文。稍大些,神父买了一群鸭子,让他赶到后湖去放。神父的鸭子不是当地鸭子。当地鸭子是麻鸦,母的纯麻,是那种豆沙色的麻;公的颈子、翅膀上有翠蓝的羽翎,漂亮是蛮漂亮,就是嗓音沙哈沙哈的不好听。神父的鸭子是洋鸭子,像神父一样是大块头,一只都有四五斤。神父说鸭子好,鸭绒可以做枕头。法文学久了,刘宗祥入了门,可以和神父对话,叽哩哇啦,也只有同神父对话,旁人听不懂。

后湖有刘宗祥童年的烙印,这烙印既有童真的欢乐,也有难言的恐惧。

放鸭子的那半天,是刘宗祥一天中最自在最轻松的时光。

把鸭子赶上残破不堪的老堤,刘宗祥觉得自己往绿堤上敷了一层白雪。

400年前,刘宗祥的祖宗刘麻子目瞪口呆发现汉水改道的那道土堤,早就颓圮得如一道土坡埂了,吴家湾和附近的乡人还是称它为老堤。鸭群一团白云样飘下堤坡,见了水,嘎嘎嘎嘎地一片欢叫。暮春的湖荡,岸柳如烟,芦芽如笋。折一把嫩柳枝做个绿圈圈,往头上一箍,扯几根水灵灵的芦芽,嚼得满口津甜。躺在毡子样的草皮上,刘宗祥感到自己到了皮埃·让神父描绘的巴黎塞纳河畔如茵的草坪,那里仕女如云,红颜粉黛,脂凝香浓。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正是多梦不解梦的时节,这种场景想多了,就有些莫名其妙的脸红心跳。

常常有春摘野菜夏砍柴的小女子,结伴下湖,叽叽喳喳,朝刘宗祥指指点点,时有窃窃笑语传进刘宗祥的耳朵。

刘宗祥的长相与吴家湾人区别甚大,甚至也不像他的爹娘。

这一带人虽然赵钱孙李,相貌各异,但普遍鼻梁低平,脸圆阔,眼细小,嘴唇稍厚方,上眼皮有些肿。这种看上去憨厚但心里有数的相貌,在江汉平原湖区是很普遍的。刘宗祥却不是这样。除了眼睛细长之外,他鼻梁高挺,嘴形虽方但不厚,总像抿着微微生气的样子。湾里有人背地里嘀咕刘宗祥长得有些像外国人,像假洋鬼子。他的爹刘瘌痢虽有耳闻,但别人又没有当面指着说!再说,像洋鬼子又么样呢?又没有说你的堂客偷洋人。刘瘌痢是坐在磨盘上吃藕——看得穿想得转的:“别人说说,无非是眼馋罢了,你的伢要是长得像猪不啃的南瓜,想别人说还冇得人说咧!”

如果把刘瘌痢和他的堂客摆在一起,再去看他们的儿子刘宗祥,会发现儿子很会长:尽长了父母的优点。刘瘌痢天天看堂客、伢,刘瘌痢的堂客天天看自己的男人、伢,心里是有数的。

刘宗祥知道自己长得蛮清爽,但也就是知道罢了。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处。如果一个女人晓得自己长得漂亮,那么,这个女人也就开始向不可救药的方向发展了。

十四五岁的女伢,喜欢叽叽喳喳。刘宗祥躺在草地上,不去看她们。

有几次,秀秀一个人下湖摘野菜,刘宗祥心里就轻松多了。他总想找点什么跟秀秀说。

秀秀是湾西头吴丑货的姑娘,才十岁,细挑挑的身条,像风中的柳枝。秀秀的五官还没有定型,小圆鼻头,长凤眼总是眯着,眼角眯眯的向上翘,下巴尖尖的也向上翘,蛮逗人怜。吴丑货是半个残疾人,左手膀子比右手膀子细,出不得力。堂客得了大肚子病,走路都喘气,下不得田。除吴家湾外,这一带得大肚子病的人很多。秀秀的娘偏偏得了这种要死不活的病,连累得秀秀成了个苦姑娘。她总是衣衫裤子垮垮的,不合身,还补丁摞补丁。别的小姑娘偶尔来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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