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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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 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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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腊狗没有骂出声来。他双手垂下,一副绝不抵抗无所作为的姿态。

“这还差不多!”站在身后的那条汉子发话了,手伸到张腊狗怀里,很准确地搜走了插在腰带上的匕首,连同那条宽铜扣腰带,也一并解走了。“你呀,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不过咧,念你还是个中国人,算了,今日算了!退着走,对,就这样退着走!退着走进这条巷子!”

张腊狗记下了,这汉子的嗓音不厚重,不像是条蛮老的喉咙。还有,口音也是铁路沿棚户那边的。那边人的口音既不像黄陂口音,又不像孝感口音,但又与汉口城内的口音有那么一点区别。到底区别在哪里,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张腊狗和八条汉子都消失在黑暗中了,旁边一条小巷的两边,又鬼魅般地游出五六条影子。他们从巷子两头聚拢到一起。

“嘿,表子养的,煮到锅里的鸭子又飞了!”这是白天在张腊狗家门口嘀嘀咕咕像念经的那个跛叫花子的声音。不过,他现在已经不跛了,白天,那条空荡荡的裤管里,现在撑着一条很有力的腿。

“呃,刚才是哪一路的英雄呵?狠得很咧!像是专门跟洋人作对的咧!”这是失去了渔鼓的那个独眼叫花子。当然,现在他是两眼放光,在如此乌漆巴黑的暗夜里,他的眼睛尤其有神。他那“神眼丐”的绰号,不是凭空得来的。“那个被勒着背起跑的家伙,是前些时把个黄包车夫打死的红毛巡捕,叫红鼻子。个狗日的,听说是蛮坏,坏得流脓咧!早就该死的!也好,就让姓张的杂种多活几天吧!”

“话虽是这样说,夜长梦多啊!”瘌疮头叫花子倒是货真价实的瘌痢头。看来他并不想以瘌疮头去作广告以赚取同情,抹了一头自制的药膏子,一股硫磺味很冲鼻子。

“算了,各回各的庙吧!”影在深巷暗处一直不露面的空空儿,仍然有很重的童音。二十几岁了,像是总也长不大。

“噢,哦,您家还不归窑?还有‘活’?”

“这还消说得?他杂种的灾躲过去了,财总得折一点唦!”空空儿话音未落尽,人就不见了。

“神眼丐”叫花子仰头朝黑黢黢的夜空瞄了瞄。难得的下弦月天。月牙儿羞答答地在西边天坎上打了个照面,早就又回去了。破棉絮样的云一团一团地,现在像被重新弹了一遍,又罩上了经线纬线,厚厚地严严实实地把星光也遮住了。

“个狗日的,真是个做活的好天气呀!”“神眼丐”叫花子聆听着从铁路棚户那边传来的第一声鸡啼,喃喃自语。

吴三狗子的板壁屋外,蹲着四个人影。棚户屋挤密挨密,本来就很黑,蹲在墙旮旯里,不走到跟前,根本看不出有人。

“你看看吧,姑娘。”屋里点了一盏油灯,在寂而黑的夜里显得特别的亮。四十多岁的壮汉李大脚,铁塔样的身子挡住了一半的灯光,巨大的身影从屋顶一直映下来,拖到地上,愈益显得他人影不分,像玉皇大帝灵霄殿里的巨无霸。

“只怕早就断了气,我越背越重么!”李大脚叹一口气。“看一下,踢两脚,也算是出口气吧。”

地下,死牛样的躺着红鼻子杜拉。一根拇指粗的棕绳还套在他颈子上,肥大的红鼻子已呈紫黑;两颗眼珠子像石灰坨子,灰不拉叽凸在深深的眼眶外;涂着一层灰黄舌苔的紫色大舌头,像一块瘟猪肝,软溻溻地从黄胡子丛中耷拉下来;一丝黏涎带着浓浓的酒气,在耷拉的舌尖上悬着,随时准备滴到地上。地上已汪了一滩薰人作呕的秽液。

猩红的灯光照到秀秀脸上,使她看上去不像白天那样苍白,倒把她高耸的|乳胸勾勒出一条热辣辣的曲线。生孩子后,秀秀尤如挂果的春桃,清秀而丰盈。

李家大花子跍在父亲巨大的身影里。他时不时地瞄秀秀一眼。秀秀看不清黑暗中的他,他才敢多看几眼。为秀秀,李家大花子不知怎么就那么大的胆子,敢在月黑风高夜袭击张腊狗!李大花子摸一摸插在绑腿布中的飞刀,心里一哆嗦。他绝对不是个敢于三刀六洞面对尸体不眨眼的人,要不是为秀秀的亲人报仇,他肯定不敢到租界去干“背娘舅”的事。他只敢晚上去坟地捉蛐蛐,所以,当自告奋勇参加“背娘舅”,他的爹李大脚吃了一惊,像盯一个陌生人样地盯了儿子好一阵子。自从秀秀搬到四官殿去之后,儿子也不干刘园的轻松活,宁愿到四官殿去扛码头挑脚卖苦力。开始,当爹的很不理解。刘园的活路少而轻,赚得不知比到码头卖苦力要多多少。即使扛码头卖苦力,儿子也应该与爹一起到集家嘴码头去,父子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后来,当爹的明白了。四官殿有个吴秀秀,儿子恋着秀秀。李大脚虽然不拉车,但他是吴三狗子的好朋友。为好朋友出生入死都是应该的,至于儿子,却因为暗恋着一个姑娘!

“唉,苕儿子哦,人家枕头底下的熟肉,你么样吃得到口咧!”李大脚又叹一口气,心里深深为儿子惋惜。他明白,儿子的这种暗恋毫无希望。

秀秀站起来,灯光在胸脯上勾勒的曲线,一下就伸展了许多。她刚动了动脚,似乎想朝杜拉的尸体去踢一脚,但又停住了。她的脸,扫尽昔日少女的温柔和温婉,冷冰冰的,眼睛直瞪瞪的满是寒光。她朝死杜拉冷冷地扫了一眼,像地上躺的不是死人,甚至不是死牛死马死猪这样一些大型畜生,而是一只死鸡或者一只死鸭。她转过身,朝燃着一束香的香炉鞠了一躬,喃喃地说:“叔叔,您家好走!您家的侄女和叔叔伯伯们为您家报了仇哇!”

“丢到刘园后头凼子里头去!”秀秀的脸冷若冰霜。“各位叔叔伯伯们,多谢您家们了!从今往后,我吴秀秀的钱,就是您家们的钱,我吴秀秀的产业,就是您家们的产业,只要您家们开个口!还有一桩,这个鬼子的一条命,么样能抵十五条人命咧?从今往后,不管是哪路英雄……”

“秀秀姑娘,你的意思,不说我们也明白,我们咧,都商量过了,慢慢来,总要让洋鬼子一命抵一命就是了……”李大脚做了个掐颈子的动作,又朝站在黑影里的儿子扫了一眼。李大花子站起来,朝门外一探头,进来两个人,一人拉根绳子,拖死猪样地把红鼻子杜拉的尸体拖出去了。

第3节

冯子高在张腊狗的青帮香堂里坐了好一会了。

尹篙子陪坐着。尹篙子太高,尽管冯子高不是个矮个子,与尹篙子坐在一起,就有一个是站着、一个是坐着的感觉。尹篙子很少与像冯子高这样的斯文人打交道,现在能与冯子高这样坐着,很感荣幸。他本来死活不肯坐的。冯子高再三坚持,他才坐了。与冯子高这样的人坐在一起,尹篙子一改往日的拙舌寡言,很想对冯子高说点什么,但似乎又没有什么能上台盘的东西说,不说点什么吧,又担心冷落了贵客。冯子高这样的贵客不是经常有的。这里虽说也是青帮的一个堂口,但小庙小寨,在堂堂大汉口,还有江那边的省城,是很难有地位的。尹篙子明白,这样的堂口,还要得机会来发展。现在这样子,混点吃混点喝,可以;真要觉得蛮风光,那只是对着镜子作揖,自己恭维自己罢了。

尹篙子忽然想到应该说一说自己的寨主张腊狗。既然客人是香堂老大的朋友,说一说朋友,可以调节气氛。

“哦哦,张先生娶了继女做妾?”冯子高听了尹篙子没有多少顺序和逻辑性的介绍,大为惊讶。“噢,于情,或可恕也,于理,却是大大的不通!”

“呃,么东西恕呵通哟?”正说到这里,张腊狗进来了。张腊狗没有听到头尾,随便接了一句。冯子高来,他很高兴。虽然他并不知道冯子高来找他的目的,而且也不热心冯子高说的什么革命,但冯子高是官场商界都混得开的人物,又是个学问人,能到他这小香堂来,可以光耀他的“门楣”。支持革命党是总舵传下的话,帮规不可违。再说,与革命牵着联着,多一条线就多一条财路,多一条线也多一条退路,多一条退路也就是多一条生路——人向前进,是生路;有时,向后退,也是生路。人为了求生,有时更需要向后退!

“这跟吃饭屙屎一个样。吃饭,吃肉喝酒,是蛮快活,要是不能屙,要屙又找不到茅厕,就快活不起来了。”

张腊狗心里打了几个转,换上一副真诚的笑脸:“冯先生,是么风把您家吹到这里来的噢!”

“嗬嗬嗬!么风,香风唦,蛮大的香风呀!”冯子高随俗,跟着打哈哈。他了解张腊狗尹篙子这些人。这是一群地痞。地痞在宋代以前被称作“氓”。这些人像掉到灰塘里头的豆腐,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但他们又是汉口的一部分。汉口这个码头城镇,就活脱脱是一条大趸船。长江的水流过来,又流走了;汉水流过来,也流走了。各地人等,也像长江汉水的船呵,木排呵,在这趸船上靠一靠,又到别处去了。只有张腊狗尹篙子这些人,永远不会走。他们永远像蚂蟥叮在插禾人腿上一样,叮在汉口这条大趸船上。他们虽然是蚂蟥,但正如田里必然有蚂蟥一样,汉口少了他们,反而不成其为汉口。

“大风,必有大雨,大雨,必有大水。张先生,可要急备些遮雨挡水之物呵!”冯子高为自己心里那个蚂蟥的比喻而得意。他真的很难想象,是否真的会出现既没有张腊狗这类人、而汉口又非常汉口的景况。

“听冯先生的就是了。张某和张某的兄弟们,都是粗人,细事情哪,动文墨的事情哪,弟兄们做不到。出力气呀,割头换颈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情哪,弟兄们倒是不眨眼睛的,您家!”张腊狗反应很快,冯子高一开口打“哑谜”,他就听懂了。

“先生能否把子丑寅卯的安排交给张某,让弟兄们也好有个准备,免得临时手忙脚乱。”张腊狗朝尹篙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回避。他急于要探一探革命党人的底细。与冯子高这么长的联系,打交道也只是有数的两三次。他不仅对汉口革命党人的情况一无所知,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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