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在梁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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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梁庄-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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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过去。”后来,我就去找局长,局长也叫我先回去,说是他回头给站长打电话。

我说,俺们回不去,老百姓拈着半截砖,在村头拦着,抗不了旱,老百姓只打我。一会儿想上县委去一下,看看这事咋个办。局长一听急了,拿起电话就骂杨书敏,不管啥原因,先把电通上。局长说:“你走的时候,也给站长说个感谢话。”感谢谁,那是他应尽的职责,感谢他干啥?我还没走到家里就听说,杨书敏在院子里气得乱蹦!

家里的事就不说了,这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这支书干一辈子,家都没管好,你说窝囊不窝囊?

如果你出生在农村,又生长在农村,你会发现,在那些看似朴素、愚钝、木讷的脑袋中,常常蕴藏着惊人的幽默感。在大槐树下的午饭饭场中,在茶馆闲聚的喝茶者中,甚至在下地干活打招呼的过程中,幽默、智慧无所不在。那不时发出的爽朗的、略带狡猾的、会意的笑声在乡村的上空回响,为沉默的村庄增添着一份生机和活力。

清道哥一口气说了三个多小时,谈起自己编的顺口溜,他十分兴奋。他把自己对乡村生活、乡村政治的理解几乎以艺术的方式呈现出来,嬉笑怒骂,随意成篇。以这种民间方式表达对政治、政府的看法,幽默、诙谐,又暗含着抗争,并且更有力量。但是,在涉及到具体人时,如现任支书、村长的情况时,做村会计的堂叔总是会及时打断我们的谈话。房间另一处的牌场已经支好,另外一个好像长期跟着会计的人早已候在那里。我们谈话的时候,他在外面忙来忙去,干一些杂活。这是非常常见的乡村场景,在支书、村长、会计的家里,总是有这样的人在帮忙。

清道哥站起来,伸了伸腰,看看牌桌,摩拳擦掌,喝几口浓茶,又上了趟厕所,作好一切准备。父亲已经一声声地催,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小睡了一会儿,此时也是精神百倍。我知道,这一战至少要到晚上。

那一夜,父亲打牌打到了夜里十二点,哥哥去叫了几次他才回来。父亲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这样熬夜了,但是他的牌瘾很大,一坐到牌桌前就不想起来。但是,如果与清道哥相比,那就不值得一提。父亲说清道哥是“常输将军”,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打牌,还常输,于是有人设局骗他。可是清道哥却仍然照去不误,照输不误。

父亲给我讲了一个笑话。说是前段时间清道哥在家里和老婆吵架,又和三儿媳的娘家人拌了几句嘴,清道哥提着鸡蛋自己上街,消失了好几天,电话也打不通,他老婆把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找不到。跑来找父亲,怕他想不开,万一自杀了怎么办。父亲一听哈哈大笑,说不会,道娃儿要是想不开,这日子就没人能想开。第四天,清道哥施施然地出现了,原来他到另外一家打牌去了,前两天赢了,后两天输个精光,还欠下一些债。清道哥在一旁听说他老婆找他,指着他那长辫子的老婆嚷道:“我就是去卖个鸡蛋,你到处糟蹋我名声。”

'1' 吵得像鳖血:形容吵得很凶。

'2' 胡球:随意,瞎编,一种语气修饰词。

'3' 对劲儿:好,交情深。

'4' 像个小张: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

'5' 靠得:捉弄、戏弄之意。有脏话意味,但在乡村属于戏谑。

'6' 靠瘫:完蛋了。

'7' 生门儿:想坏点子。

'8' 是这:这样吧。

第六章 被围困的乡村政治

引言

统计资料显示:2000年,抽样调查17个村9181户39104人,调查结果显示:农民从集体统一经营中得到的收入26。89万元,人均393。7元;家庭经营收入148。21万元,人均2170元;财产性收入3848元,人均总收入2607。55元,人均纯收入1989。39元,人均现金收入1495。54元。至2006年,农民人均纯收入为3647元。

——《穰县县志·收入》

梁光正:我没当过官,“政治”却处处找我的麻烦

清晨六点左右的时候,父亲就已经起床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大声唱着戏文,“胡凤莲,站舟船,表家言,悲哀悲叹,叫一声,田公子,你细听俺言——”间或伴随着“咔咔”的吐痰声。清晨亮嗓,这是父亲几十年来的老习惯。这是一段悲哀的戏词,曲调比较慢,如泣如诉,婉转悠扬,被父亲反复吟唱了几十年,我们姊妹几个也烂熟于心,“俺家住在河岸边,母生下多男并多女,所生俺一女名叫凤菊,早不幸,老母亲把命丧,撇下了俺父女,以打鱼度过荒年。清晨起,老父亲到大街把鱼来卖,碰到卢公子买鱼不给俺钱,我的父一听心中不愿,卢公子赛虎拳,将我父两腿打断,然后间又重打四十皮鞭,我的父一股气儿未上来命丧黄泉……”

父亲一生热爱唱戏,他曾得意地说,在他的少年时代,因为嗓子好,扮相好,他差点被一个戏班子带走,还是因为爷爷坚决反对,才没有走成。在我年少的时候,寒冷的夜晚,吃过晚饭,一家人早早地躺下,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父亲躺在母亲的脚头,抱着母亲冰凉的脚,给她焐暖。我们姊妹躺在另外一张大床上,盖着破烂单薄的被子,相互挤在一起取暖。这时候,父亲开始悠悠唱起:“胡凤莲,站舟船——”窗外清冷的月光照进来,悲哀与温暖也一同流到心里。这一场景成为我心灵永远的底色:凄凉、悲伤,但又有难以言传的温暖。

我的父亲,一个浪漫的农民,一生多情,母亲瘫痪八年,父亲始终不离不弃,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常年背着母亲到处看病。我们兄弟姊妹六个,从小没有挨过打,更重要的是,无论家境如何艰难,父亲都坚持让我们上学。在方圆几十里的村庄里,父亲有着良好的口碑。

吃过早饭,在父亲一连声的催促中,我们又开始了谈话。一个月下来,他对我的访谈产生了巨大的兴趣,不断指点我该去和谁谈话,和谁聊天,并追问我最终的思考方向。我让他谈谈他的政治斗争史,那也是一部村庄的政治斗争史。

你说政治是啥。我这一生,没有当过官,“政治”却处处找到我。

1966年腊月,农村开始“文化大革命”,老老少少都是红卫兵,打走资派。生产队里的干部、大队部里的人都是走资派。干部吃喝风,也想起来把他们收拾收拾。官谁不想当一下,是不是?村里都说我行,就选我当“红卫兵组长”,后来是大队“文革委员”。村里有事,我也去斗人,斗保管梁光明,但我斗的都是实事,梁光明恁坏,早该斗斗他,打人,还贪污粮食。那时候,会计梁兴建急得给我磕头。为啥事?写小红旗写反了,“毛主席”三个字写成倒的了,实际他是无意,人们说他是反对毛泽东。我还在床上睡着,他到家就给我下跪,说是让我饶了他。1967年7月,“文革委员”被“新文革”推翻了,村里又成立了一个新组织,说我是保皇派,保那些干部,开始批斗我。全都是胡整。

我这才到县城建筑公司找你舅,让他帮我找个事儿干干。建筑公司几个年轻人成立了一个“七一兵团”,整老工人。老工人发现我坚持正义,就与我商量,成立了“八一兵团”,隶属于“摧资总部”。我是“八一兵团”一号,主要领导大家干革命。还有一个叫“八一八兵团”的,和我们对立。双方都打瞎枪,没有死过人。后来“八一八兵团”胜利,我又算站错队了,被打倒,又被“七一兵团”斗。我就跑了。后来那些人把我的材料送到乡政府,要给我判刑。所以我后来才反复逃跑。

1968年“二月黑风”后,与你五舅一块儿到湖北打棉花被套。6月份回来,又到建筑公司跟别人到另外一个地方盖仓库,算是潜逃在外。在这期间,无意间碰到一个村里人,我好吃好喝招待他一顿,让他回家别说碰见我,结果他回去就给“革命委员会”说了。当时,梁兴隆是兵营营长,马上派人来抓我。我都来不及跑,被捆住往回押。你外婆家是回梁庄的必经要道,当时刚好是7月,走到场里,人们看见我,对押我的人说,来喝个茶。趁这期间,他们赶紧把我藏到你外婆家里,他们找不着,给你外婆村的大队支书说,这里逃跑个反革命分子,大队支书也不管。你外婆村里人说,别再找了,再找就打死你们这些鳖娃儿。

我这算藏了起来,白天不敢回家,钻到烟地里,有时候坐在离村庄很远的树荫下,有时候跑到亲戚家。正是夏天,那热得是没处钻,特别是烟地,七八月间烟长得正旺,都是半人高,把地盖得严严的,不透一丝风。早晨还凉快点儿,一到下午两三点,那真叫热呀。我晚上偷偷回去。春生看见了,报告到大队部。梁兴隆马上组织人去抓我,把王家路口、去菜园的路都堵住,这都是逃跑的必经之路。我从韩家到北岗的那条路跑了。我才跑到公路上,就看见七八个红卫兵,他们在那里候着我呢。这下跑不掉了。

1968年的七月初三又被逮回家,那年闰七月。这我记得可清,一辈子都忘不了。梁兴隆们说,明天下午到晚上在学校操场上开批斗会,向主席汇报,说清问题。怕我跑,周围都布置有人,看着我。为啥下午开会,实际上是想等到黑,好打你。这你大姐都记得清清楚楚。把我绑到会场上,各个生产队的积极分子、骨干分子都坐得满满的。“二球”'1'们坐在前头,梁兴隆坐在外边指挥,你原叔'2'后来跟我说,梁兴隆跟他们说打死你也不要紧。几项罪名:一是抢军火库;二是骂毛主席;三是支持刘少奇,都是叫人死的罪名。叫我跪,我坚决不跪。看形势不对,我就说,我实属人间败类,请上级处理。实际错误我一点都不承认。李学平跟咱们还是亲戚,拿着语录本打我,把我头打流血了,浑身乌青。打的人都是积极分子,后来乱了,都打,也看不见是谁。我身上的小布衫撕得一条条,被血染红了。回去的路上,远远有人跟着,走到岔口那儿,看见你妈在那儿等我,看我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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