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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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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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到处是泥,泥里像是和了胶水,黏得不得了,脚踩下去马上被黏住,如同被饿狼咬住一般。脚步太沉重了,几乎走不动,每迈一步都很困难,仿佛被鬼拖着或者是被罪孽拖着。这双皮鞋大概要报废了,裤腿上也沾了很多泥。他能听到远处汉江低沉的流水声,他能想像出那一江黑黝黝的水在黑暗中运动,河面泛着冷铁的光芒……

他又想起了刘树根,刘树根其实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危害,10年来倒是他自己变得越来越倒霉了。事情到后来已经不是危害不危害的问题了,它成了一种较量,他们是在比拼意志。而让他无法容忍的是,他将这家伙弄得倾家荡产像个乞丐似的,甚至还弄进了监狱,可他并没打垮他的意志。他竟然打不垮这个叫花子的意志,对他来说,这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他其实更想打垮他,而不是更想杀他。从肉体上将其消失是一个无奈的选择,因为他再也容忍不了他了,再也不!他以前并非没有动过杀死刘树根的念头,之所以没有采取行动,不是心慈手软,而是他想尽可能地羞辱他,让他看着自己平步青云,让他难受,让他受苦,肉体和心灵都备受折磨。他刘树根既然把告状当成了人生,他就要让他的人生变得毫无意义,并让他感受到这种无意义,让他生不如死。他为什么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把自己前途毁了,把家毁了,他为什么不自杀呢?

他感到恐惧,这都是刘树根给他造成的。

“他是自找的。”他说。

第七章 一枝火焰 坚硬无比

一枝火焰 坚硬无比(1)

刘树根被扔进牢房时已经衰弱不堪奄奄一息了。一个人能承受的折磨他全承受了,一个人不能承受的折磨他也承受了,而且他还要承受更多,如果他碰巧还能活着的话。

牢房里的狱友早就听说要进来一个人,他们不能不表示欢迎,当然是用他们的方式——也就是说要给新来的人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知道谁是老大,让他给大家舔脚趾头或者舔屁股。秩序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他们已经准备停当,已经积蓄了力量,也发挥了邪恶的想像力……他们该好好乐一乐了,他们很久没释放身上的能量了。在监狱里只能靠折磨同类来取乐,别无他法,条件所限嘛。他们希望进来的是一头野牛,他的不驯服、他的强壮、他的反抗、他的喷血的眼睛、他的充满弹性的肌肉、他的吼叫、他的坚硬的拳头……会让他们血脉贲张,会唤醒他们血液中古老的力量和野蛮,会让他们的筋骨在挑战中获得刺激,在征服中获得舒展,会让他们体会虐待的快感……

可他们失望了,进来的不但不是野牛,而且连绵羊都不是,只是一具没有反抗能力的肉体而已。他们愤愤不平,有人过分地开发了这个肉体,这剥夺了本该属于他们的乐趣。难道让他们在这具肉体上施暴吗?

他躺在地上,他感到大地的温暖和慈悲;这儿尽管肮脏不堪、气味难闻、跳蚤猖獗,还有几双随时准备把他面孔踢烂的脚,但对他来说仍然是温暖和慈悲的。大地正在吸收他身体的疼痛,正在唤醒他的神志,正在给他力量,他依恋着大地就像小时候依恋着母亲一样……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牢房里昏暗的光线,他看到了几双脚,其中一只脚踢了他一下,他蠕动一下,他没力气喊叫,又一只脚踢了他一下,他抽搐一下,又一只脚踢了他一下,他没动,他没一丝力气了,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心跳也感到困难,他把脸贴着地——让他们去踢吧,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只是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不甘心……

“起来,伙计!”有人在叫,他起不来。“爬起来,你这个蠢货!”一只脚把他的脸撬起来,“别他妈的像个死猪一样。”“但愿他能活下去。”另一个人说。“操,太没劲了。”又一个人说,他为没能好好乐一乐而遗憾……他们回到了各自床铺上,牢骚着,抱怨着,咒骂着,憎恨着。监狱是一个把人变成野兽的地方,他们发出的声音具有野兽的气息……即使在这种地方,人性也没有完全泯灭,有人抱一床被子扔他身上,怕他冻死。被子有一股浓烈的气味,熏得他直想呕吐,尽管如此,他仍然往被子里边缩了缩,他需要温暖……后来其中一个人让另外两个人将他抬到床上,他心里很感激。他想,我必须活着必须活着必须活着……我不能死,我还要告状……

睡梦中他说:“……我要告他,我还要告他……告不倒也要告,除非我死了……我死了还有我老婆,她会接着告……”

“你要告谁?”有人问他。

他从梦中答道:“你们知道我告谁,整个临江市都知道我告谁……”

“到底是谁?”

“王绰,我要告王绰,谁都知道我在告他……”

“你胆大包天啊你,这不是找死吗?”

“我不怕死,我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第二天醒来后,牢里的5个人对他产生了兴趣。这5个人是:一个杀人犯、两个抢劫犯、一个强Jian犯、一个小偷。

他们听了他的故事,七嘴八舌地数落起他来了。

“你脑子有毛病啊,你一个平民百姓去告市长,你告得赢吗?”

“球货,你这是活该!市长也是你告的?”

“傻吧你,现在有几个官不贪,有几个官不黑,他们贪他们的、黑他们的,管你什么事,要你去告?”

“他又没把你娃子抱了扔井里,你下那么大本儿?10年啊,老兄,我真服了你了。”

“伙计,你是我见过后最可笑的人!以前我不知道‘一根筋’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明白了,你就是‘一根筋’!如果能出去你还会告的是吧?就是明知道永远告不赢你也还会告的是吧?……告吧告吧,把那狗日的告下台,让他也来这里,也来尝尝这里边的滋味,让他来给我舔屁股,哈哈哈哈……可是他妈的,这可能吗?”

“癞蛤蟆爬到脚面上,不咬人恶心人。”

“鸡蛋碰石头也要碰他一身黄汤子。”

“别告球了,有种你去把他女人日了,让鸡芭过过瘾算球了。”

他们说归说,终究还是佩服他的;毕竟他敢告市长,而且一告就是10年,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为此他们网开一面,决定不在他身上使用暴力,也就是说,不逼他喝尿,不逼他给大家舔屁股,不逼他钻裤裆了。他是一条汉子,他们不能侮辱他。他们将他排除在牢房秩序之外。他们甚至帮助他,照顾他,护理他,希望他早日出去继续他伟大的事业:告那龟孙的!

一枝火焰 坚硬无比(2)

他活了下来,生命在卑微者身上总是表现得特别坚忍。

监狱(其实是看守所)里有的是时间,反思也好,胡思乱想也好,发呆也好,都足够了,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往往能很真切地意识到生命,甚至会思考生命的意义——当然,免不了会伤感和悲观,有时还会感到人生彻骨的寒冷。他曾经在梦中流过眼泪,醒来时他恨自己软弱,他对着惨白的月亮起誓,以后再也不流泪了。果真他后来再也没流过眼泪,眼睛连潮也没潮过。

有一次他看着窗外的雨发呆:已经是秋天了,正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日子,雨水溅湿了墙根,风也一阵阵灌进牢房里,他想起10年来的生活,感到这是一条泥泞的下行的路,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到哪里,他相信前边会有光亮,可总也看不到,不但看不到,而且越走越黑暗,越走越黑暗,难道这条路会一直通到地狱里不成?

“后悔吗?”老大问他。老大是杀人犯,杀的是他妹夫,因为他妹夫虐待起他妹子来极其残忍,不止一次将酒瓶的碎玻璃塞进他妹子的荫道。

“我不知道什么叫后悔,从来不知道。”他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样好。”

“他曾经托人来找我,要和我和解:只要我不再告他,他愿意给我恢复公职,甚至还让我当副乡长,我没答应——你说我能答应吗?人活一口气,我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不相信这世道就惩治不了恶人……”

“我相信。”

“什么?”

“看看这世道……也就抓抓小偷小摸的,那些真的大盗贼不还依然逍遥吗?能有什么办法,啊……”

“不会总是这样的,不会总是这样的……”

“除非出现奇迹,否则……”

“那我就等着出现奇迹,等着,直到我两眼一闭两腿一蹬……”

刘树根自从被扔进这个牢房,就再没被提审过,好像他们把他给忘了。家人也没来看过他,他猜想肯定是不让探监,如果让探监,妻子不会不来看他的,妻子不是那样的人……

后来,雪花飘落下来了,可是奇迹却没飘落下来,他还在监狱里……外边,王绰却越来越风光,经常上报纸(监狱管理者为他们订了一份《临江日报》),刘树根从报纸上看到王绰主持全面工作一手遮天……刘树根把报纸撕碎,用脚狠狠地踩,狠狠地跺,狠狠地蹭……嘴里咒骂着,唾沫四溅……

他渐渐习惯了监狱里井然有序的生活,他们经常工作,不是糊纸盒就是组装收音机,总之接到什么活就干什么活。他们不讨厌干活,有事干总比没事干强,再说了,干活让他们充实,让他们忘却,这没什么不好。看守对他不算凶恶,有时甚至还相当照顾他,也许是因为他们不敢反对的人他敢反对的缘故吧。

干活中他还认识了一些新朋友,这些新朋友都好像是清白的,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说的,所以都滞留在这儿。只有老大的案子没什么异议,他承认自己杀了人,从不讳言,他很快被判了无期徒刑。他不上诉,判决书下达后他被转到了别处,大概是劳改农场吧。

临走时,他对刘树根说:“你是好样的,关键时刻要挺住,记住,一定要挺住!”

他又对狱友说:“刘树根是条汉子,你们别难为他。”他和每个人都拥抱一下,他还拍了拍刘树根的背。他走得很潇洒,看那样子他天生适应监狱这样的环境,他无所畏惧,他是热爱生活(包括监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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