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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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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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一支炭笔。炭笔是枕上人留在笔筒里的,取出来,贴到唇上,嗅了嗅,凉凉的。依着绫面上映出的花瓣叶条,一笔笔描下来。

这一幅睡莲图是漫天地撒开,闵女儿好像看见了自家庭院里那几口大缸里的花,停在水面,机房里传出走梭和提花的声响,轴在枢机中咬合,叽一声,叽一声。因隔了几重院和门,灶屋里的柴烟蒸汽一丝丝走不到这边院里来,那浮莲的淡香便渗透盈满。身上,发上,拈针的手指尖上都是,人就像花心中的一株蕊。渐渐地,缸里的睡莲移到了面前的绫上,没有颜色,只有炭笔的黑和绫面的白,很像睡莲在月色中的影。机房里赶活计的时候,月光灌了一庭一院。房里点了无数盏青油灯,怕油气熏了织物,搬进一盆盆的蔓草,沿墙根排起来,绿森森的,机上的金缕银线暗光滚动。闵女儿的闺阁又清静,又富丽。好了,睡莲的影铺满白绫,从花样上揭起,双手张开,对光看,不是影,是花魂。简直要对闵女儿说话了,说的是花语,惟女儿家才懂,就像闺阁里的私心话。

白绫覆上花绷,在家里,是娘手把手教着上,如今没了娘的手,娘的手隔山隔水再也触不到了。不过,那一招一式全到了闵女儿的手上。不能松了,也不能过紧,不是下蛮力,而是使巧劲。一索索扣住,绞住,绫面展平了,就像无风无浪的水面。月亮底下的水,波光上浮着花,纹丝不动。接下来,闵女儿要辟丝了。那一根线,在旁人眼里,蛛丝一般,看都看不真切。在闵女儿眼里,却是几股合一股,拧成的绳,针尖一点,就离开了。平素娘教的是一辟二,可小心里还觉得不够细巧,再要辟一辟,辟成三或者四,织得成蝉衣。这双手,花瓣似的,擎着针,引上线,举在光里瞧一瞧,一丝亮,是花心里的晨露。埋头往绫面一送针,底下的手接住,递回去,绣了一针。来回几番,绫面上波澜不惊,再有几番,绰绰约约,一朵花出来了。等柯海云游结束,回到房中,看见的是半幅睡莲,浅粉的红,小小地凸起。睡莲前的小人儿,低着头,露出一个耳轮,也是浅粉的红。柯海想起了那一个正午天,胥口闵师傅机房外,檐廊底下的一幕。如今,这小人儿坐在了楠木楼,腰腹处隆起着,里面有一个不知多么小的人。

柯海到家后一个月,闵女儿就生了,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全是女孩儿。柯海不由心生伤感,不是人们以为的,无子的悲哀,而是,觉得这一对小东西的可怜。经历这一年,又纳闵女儿,又与小绸绝交,柯海对女人生出无限同情,深感女人是一样特别可怜的东西。至于自己的尴尬处境,倒释然了。楠木楼迎门堂上的对子,那一句“双双燕子飞帘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其实是指的这一对双生女儿啊!于是,柯海用《诗经》中“燕燕于飞”的典,一个取名“颃之”,一个取名“颉之”。

8 墨厂

这一年里,阿奎到底在钱先生家塾中开蒙。因吃得好,个头就胖大,又要比初入学的孩童长一二岁,读起三字经,声气十分粗壮。行动有力莽撞,小孩子都躲不及,大孩子呢,嫌他鄙陋无知,不屑于理睬。其实,只要老实读书,勿管其他人事,讨得先生喜欢固然好,讨不得,回家还有父母兄弟,也不怕的。可小孩子未成|人,就和畜类差不多,喜欢成群结伙,惟恐落单。加上阿奎生性懦弱,尤其遭不得冷淡,就百般作法,博众人的欢心。也晓得大同学都是强人,需要巴结,可阿奎的巴结十分奇怪,是以欺凌弱小为主,就好像助纣为虐的意思,结果更让大同学反感,几乎厌极了他。于是只得回头取悦小同学,如何屈就电不抵事了。就这样,嫌的越嫌,畏的越畏,总起来是一个字,“恶”。先生是钱家一个落魄的远亲,也受过申家的好处,所以还罩着他,实在看不过了,会私下里训导,多少约束点。否则,真要被赶出去了。如此读书,谈不上有怎样的乐趣,于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大多的日寸候,依然在同子里混。园子里的玩伴已经改朝换代,章师傅接了新活,往金山卫盖卫城楼,荞麦带了阿毛随去,再没有回来园子。

丫头虽然还小,又是女子,倒被她娘辖制着认字写字,除非婶娘来领,轻易不出自家的小套院。丫头脑子很灵,又受小绸调教。小绸上来就让背《诗经》,那些古字在大人念来都拗嘴,在她却如珠玑出口。柯海曾有意从套院门前经过,好听丫头的读书声。可是听不得,一听就要泪下,于是速速地走开。他还没见过丫头写字的样呢!小小的手握一杆大笔,眼珠子全挤到鼻梁上,笔尖垂直落到纸面,一撇就下来了,原来是个“人”字。人都可惜是个丫头,不然,又是一个神童,和她父亲一样。小绸听了说:幸亏是个丫头,否则不知学得多么坏,害人害己!这样,荞麦的阿毛和小绸的丫头各有去处,平时到园子里逛的就只有镇海家两岁的阿昉,怎能与阿奎玩到一处?不过是受他作弄。所以,阿奎回到家中也是孤家寡人。春阳里的下半天,人人都在打午觉,难得从园子里走过,晒白的地上,满是日头穿过树叶品亮的小金钱,一摞叠一摞。惊蛰过后,地里的小虫子都在往外出,听得见叽叽哝哝的聒噪。山石后面忽然闪出个人影,脸通红着,眼睛灼亮,像个白日鬼,那就是阿奎。

柯海回家,带来了新花样,什么花样?制墨。

这一回出游,柯海还是随阮郎的行动,走的路线可谓曲折漫长。自瓜州登船,从大运河人长江,下龙潭、江浦,再人徽水,进青弋江,至歙港。沿途不论繁华镇市,还是幽静乡野,也不问何地方何地名,一旦兴起,必下船一游。而不论何地方何地名,都有阮郎的相熟,线人似的。先遣方至,立刻前来招呼接应,或打理吃喝,或引领玩耍,有预计的乐趣,也有意外之笔。例如,某集日上,熙攘中忽围拢一团人,中间立一条壮汉,手持丈二竹竿,梢头挑一盏灯,向人群里问,有谁能徒手摘下灯来?若能够,就输予他一千钱。只见人越团越多,密匝匝的人头上兀自矗着竹竿,梢上的灯盏一摇一摇,颇为得意的样子。不提防间,人丛中伸出一只手,夺过竹竿,突出人围就跑,人群呼啸追赶。那夺竿子的人不回头地跑,跑,跑到一眼井边,一手将竹竿往井中插下去,灯盏转眼间就到了另一只手。回头看时,是一张白脸,气定神闲,将灯盏往壮汉跟前一送:钱拿来!再例如,船行江上,忽跃上一尾鱼,几双手忙忙地捉住,就见鱼眼里滴下大颗泪珠,分明是在求告,于是放回水中。那鱼却尾着船游来,足有二里水道,最后,高高地一跃,游开了。就在此处,船换了水道,改青弋江到浙江,原来是为送君一路。一程程下去,过了歙港,上黄山,见多少奇石珍木,云海雾阵,然后就到了歙州。

其时,天已擦黑,懵懂中上了一领轿,透过轿帘,绰约看见道两边如豆的灯火,稠稠密密,近近远远,随即有一股异香飘来。这股香非花非草,极是轻盈,方才并不注意,此时发觉,竟然处处都是。隐隐中,柯海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是想不出来在哪里遭遇过,越发恍惚。阮郎又不在身边,一个人不知身在何处。渐渐,耳畔哗然起来市声,吆喝、叫卖、管吹、弦唱……轿停了,帘子打开,有手进来扶柯海下来,又看见了阮郎,站在不远处,笑微微向他点头。地上停了一片轿,头顶是大红灯笼。赶紧跑过去,在轿车间绕行,一会儿看见阮郎,一会儿看不见,脚底且软软的,好像走在梦里。终于到得阮郎跟前,两人并肩走人一座红楼,早有一桌宴摆在镂花窗下,四周一并立起人来,抱拳高喊:阮郎!柯海惊讶阮郎世面广,真是五湖四海皆兄弟。怔忡时,阮郎已将他一一介绍给在座,座上纷纷称他海兄弟。这餐宴上,吃的就无须说了,要紧的,是听闻。整晚上,举座所谈,全是一件东西:墨!

此地的制墨,源于后唐时一个奚姓墨工。奚墨工本是易水人,朱温作乱时南下,船走江中,过歙港时,眼望丘陵起伏,松林如海。凭借多年制墨的经验,看出这松林和易水的松林类属相同,可出好烟。于是停船上岸,从此定居下来,歙州墨业即兴,不过十来年时间,声名远扬,天下皆知。南唐宫中,秘阁帖专用奚家墨,而后赐姓“李”,奚墨工就叫了李超。子一代全是墨官,却只有长子李廷圭得真传,人称“廷圭墨为天下第一品”。也是因为世间再难见得“歙州李超造”,到如今,廷圭墨也成珍稀了。世人称歙州墨都,其实都是廷圭墨以下不知多少等的了。墨制颓败,一是李家秘法失传,二是古松渐尽。那几百年前,奚墨工,就是李超顺流而下时,所望见的片片松林,几是上古以来,千秋万代,只凭风霜,不见人迹。棵棵都是极品,色泽肥腻,性质沉重,更莫要说极品中的极品。那一种松,松根上生出茯苓,茯苓穿过山石,汲取金木水火土于一身,终又还回松根,滋养全身。一岁不可得一株,一山亦不可得一株,可遇不可求,好比天地间的仙缘。除去这两项,还有一项即算不上原委,却又是原委中的原委,那就是土!此地以墨制为业,代代取土造窑,自然就薄瘠了,只怕是连一般的松林也养不成了。哪怕有秘法,也无从制起,俗话不是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总之,天地人一并枯竭,可谓一代不如一代。听到此,柯海不禁要请教,如何称得好墨?这话一问出口,桌上便开了锅似的,十来张嘴同时间说话,各抒己见,柯海的耳朵都不够用了。

上等墨与次等墨的差池,简单举一例,抄《华严经》半部,廷圭墨只消去一寸,另半部使承晏墨——承晏即廷圭的侄子,得的也是家传,已经够可以,但就是它,却也磨去二寸。虽是相差无多,可高手过招,便锱铢必较。有人补道:廷圭墨磨研无声,如春雨润物;又有人说:好墨质地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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