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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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儿-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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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党什么都明白了。自己的老婆已经嫁给了眼前这个男人,而且有了他的孩子。他大脑一片空白,转瞬,心上滚过一阵悲凉。自己已经没有家了,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老婆孩子和眼前这个男人。

那一夜,他坐在曾是自己家的屋里,面对着那个男人和曾经是自己老婆的女人。三个人都默默不语,两个孩子已经睡下了。他面对着这两个人,说了那次战斗以后所发生的一切。他说得很简单,很苍白也很空洞,似乎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很快就说完了。老婆流着泪不语,那个男人低着头,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辣辣的烟雾裹着他半个身子。三个人就那么坐着。肖党想了好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鸡叫头遍的时候,他终于说:“我走,我还有五团。”老婆抬起红肿的眼睛望着他,那男人睁开一双疑惑惊愕的眼睛望他。他长叹一声,那个男人走下床,“咕咚”一声又给他跪下了。声嘶力竭地说:“肖大兄弟,俺这辈子也忘不了你哇。”他没有理会那个男人,走到床边伏下头,瞅着熟睡的儿子。儿子全然不觉梦外的事。他的一滴泪水滴落在儿子的脸上,儿子在梦中挥起小手抹了一下脸上那颗潮湿的东西,马上又睡去了。女人的泪也下来了,她掀开盖在儿子脚上的被子,露出儿子那双胖胖的小脚,女人声泪俱下地说:“你的儿子俺会养大的,到时俺会让他去找你。”说完女人小心地搬起儿子的左脚,他就看见儿子脚心上那块黑痣。那是他祖传的一块标记。他家的祖祖辈辈,左脚心都有一块黑痣。此时,他捧起那只小脚,像捧了一座山。儿子这时醒了,睁开一双小眼睛惊愕地望他一眼,他的心怦然动了一下,更汹涌的泪涌上来。他伏下身,把自己的脸在儿子的脚上贴了一下,站起身,这时鸡已经叫第二遍了。他推开门走出去,那个男人也随在后面,他想冲这个男人说点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那个男人却说:“肖大兄弟,你的儿子就是俺的儿子,你放心。”他抬起手拍了一下那男人的肩头,转过身,向前迈了一步。这时屋里传出一声女人压抑的嚎啕。他被那声哭震得颤了一下,双腿一时间很沉,但他还是向前迈动双腿,把那嚎啕留在了身后。走了很远,他回过头,又望了一眼那间小屋,他发现那个男人仍然立在门前的两棵榆树旁,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隐隐的,他的耳畔仍在响着那女人的嚎啕声。

这一夜,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此时,他惟一的想法就是找到部队。找到五团,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肖党终于在他们最后解放的那座城市里找到了部队。五团还在,不过五团他认识的人已经不多了。五团自那次战役后,就回国进行了休整,五团的兵都是回国后征召的。

当年的一营长黄群已经是五团的团长了。二营的孙营长当上了参谋长。两个人见到肖党的那一刻,也都愣了好半晌。黄群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同样呆立的孙参谋长,才五扭过头,先是试着叫了一声:“团长?”肖党咧开嘴笑了:“你们冲出来了,我也没死呀!”两个人这才确认,面前的肖党是真肖党。然后两人同时叫了一声:“团长!”三双手握在了一起。

当两个人把肖党让到屋里,黄群亲自为肖党倒上水时,肖党望着两个人孩子似的哭了。两个人半晌才止住了哭泣,立在老团长面前,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两个人细看肖党,才发现肖党老了。才三十几岁的人,样子似快五十的人。肖党仍然穿着志愿军时的衣服,那身志愿军服装破旧得已辨不出颜色了。两个人看到这,眼圈又红了。

原来,那一天,天刚亮的时候,黄群带着一营,孙科带着二营,向山后那座山崖上撤去。身后的阵地已被炸成了一片火海。他们刚攀上崖顶,就看见了三面的敌人,已经和肖党带着的三营混战在一处。“团长——”黄群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所有突围出来的人都立在山头上,眼睁睁地看着山下。黄群此时怒目圆睁,又大喊一声:“五团的兄弟们,杀回去,要死都死在一块!”山顶上所有的人,都在向黄群靠拢,等待着冲下山去的命令。孙科横在黄群面前,手指着山崖下的阵地:“你看,晚了。”黄群再顺着孙科的手指看去,三营阵地的拼杀声已经平息了。山头上黑压压站着的是敌人狂欢的身影。“团长——”黄群哀嚎一声跪在了地上,孙科也随着黄群的身后跪在了地上,所有的士兵都跪在了地上。他们再抬起头的时候,所有人的眼里都盈满了泪。片刻过后,黄群、孙科站起来,冲自己的部队喊一声:“向北——”士兵们吼叫了一声,向北跑去,把悲哀留在了身后。

“你们救了五团呐!”肖党的声音颤抖着,泪水在腮上流淌。黄群和孙科也百感交集,三双泪眼就那么久久凝视着。

那天晚上,肖党和黄群挤在一张床上。两个人说了很多话。黄群说部队回国后的一些事,肖党说被俘时思念战友亲人的心情……月亮悄悄爬上了窗子,又悄悄地爬过去了。肖党说了许多,小德子,还有那次暴动,还有那艘船。黄群静静地听着。说完了,两个人久久没有说话。久久,黄群才说:“回来就好,五团还在,我把五团交给你。”“哎——”肖党叹了一声,他又想到了再也回不来的小德子,还有那些永远留在异国他乡的士兵。他又想到了改嫁的老婆。想到这,他借着月光又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那把唢呐,就想,一切都像梦一样地过去了。“吹一曲好么?”肖党说。黄群无声地爬起来,在墙上摘下那把唢呐,沉吟一下,一曲《解放区的天》在很静的夜晚响起。肖党的心动了一下,心想,黄群还没忘记刚进城时的一切。他在月光朦胧中望着黄群清瘦的面庞。那一夜,他是在黄群的唢呐声中睡去的。

转天,黄群和孙科陪着肖党来到了师里。以前的师长还在。又是一阵眼泪、感叹之后,肖党立在师长面前:“师长,你给我安排工作吧。”师长犯难了。现在的部队已经不是志愿军了,改成解放军了。部队回国后整编时,肖党的名字已经从这支部队的花名册上消失了。师长就说:“再找上级吧。”师长又陪着肖党找到了上级,上级也犯难了。当时,凡是被俘后回来的人员都移交地方安置了,肖党当时不知道这些。最后上级领导就说:“写份材料吧,报请军区首长批示。”

肖党回到五团,便写被俘的经过和回来的经过。在证人一栏里他犯难了,被俘前,他可以填上一大堆证人的名字,被俘后,他不知道谁还能证明自己。尤其是那艘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船,做梦一样地就回来了,这一切他怎么也写不清楚。他把这份写不清楚的材料交给了上级。从此,他便盼望着上级的音讯。在等待的日子里,黄群和孙科没事便来陪着他。过了很长时间,仍没有消息,他便找到了领导。领导就说:“别急,有些环节我们再核实一下。”核实什么呢?材料的一切,句句都是真实的呀。从那以后,每过三天五日他就去找领导问一问消息。终于他得到了答复,他在被俘后,一直到暴动前都查到了证人。可暴动以后,便查不到证人了,那一段经过,他自己都说不清,还有谁能说清楚呢?于是那段历史成了空白。肖党成了历史不清的人,部队便无法安置。最后的处理意见是,移交原籍组织安置。所有有关肖党的材料连同那段说不清的历史一起移交给了地方。

肖党在得到这一决定时,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死里逃生地跑回来,最后竟会落得这样结局。他木然地立在那里,领导就说:“你那段历史什么时候查清,我们再重新安置。请相信组织。”

他相信组织。可那段没白没黑的日日夜夜,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组织能查清吗?这一点他心里清楚。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组织的领导下走过来,他完全服从组织的决定。

很快,地方组织来了通知。通知上说,领导的位置不好安置,先回村里去干吧,农村形势一片大好,人人都奋勇争先地搞大跃进,到农村一显身手……这份通知是黄群带来的,孙科也来了。两个人把通知给肖党看过后,垂头立在肖党面前。肖党看过通知什么都明白了,一切都源于他那段说不清白的历史。他无语,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这时他才发现已是深秋了,窗外的树叶已经发枯了。黄群走过来,递一支烟给他,他下意识地接过烟,孙科划着了火柴。他没点那烟,他想到了小德子那只被美国兵的皮鞋踩得血肉模糊的手。这里,又有泪水流出了他的眼睛。他把烟放到桌上,孙科一直等到那火柴烧尽。肖党抬起头,冲着两个人笑了一下,这瞬间,他想了好多。两个人都看见肖党的笑很凄然。“团长,这个团长我不当了。”黄群摘下帽子。肖党摇摇头,重又垂下头。黄群和孙科就说:“团长,你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办的?”两个人真诚地望着肖党。久久,肖党抬起头,声音哽咽地说:“你们还相信我么?”两个人不知道肖党的用意。半晌,两人才声泪俱下地喊道:“团长——”“我想让你们再给我一碗饭吃,干什么都行,这个我能想通。”

孙科走上来,扶住他的肩:“团长,你就住到我家,我养你。”

肖党摇摇头,立起身,冲两个人正规地敬个礼道:“团长,参谋长,五团就是我的家呀,我不能离开五团啦!求你们了——”他说完这话时,眼里已涌出了泪水。

黄群和孙科也感动了,又齐声叫:“团长——”

“我不是团长,我现在是你们的一个兵。”肖党站在两人面前,一动不动。

黄群抓过帽子:“我们五团相信你,五团就是你的家。我黄群就是不当这个团长,五团也要把你留下!”

“咱们五团相信你。”孙科也说。

转天,黄群代表团党委打了一份关于肖党留在五团的报告。报告由黄群和孙科亲自送到领导手里。领导看后,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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