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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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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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你念诗的表情,可惜你自己看不见。”前一天路易丝在长沙发上拿雪白的手抹掉吕西安额上的汗珠,等于给他一个花冠的时节,他们俩已经亲热得你我相称了。“你美丽的眼睛发出闪光!我看着你唇间吐出金链,把我们的心拴在诗人的嘴边。谢尼耶的作品,你得全部念给我听,他的诗最适合情人的心情。我不愿意你再痛苦了。是的,亲爱的天使,我要替你安排一块乐土,让你过纯粹的诗人生活,有时活跃,有时懒散,有时无精打采,有时用功,有时深思;可是你永远不能忘记:你的桂冠是靠我得来的,你的成功应当补偿我以后的痛苦。唉,亲爱的,这个社会对我不会比对你更宽容,他们因为分享不到幸福,要发泄他们的怨恨。是的,我永远有人嫉妒,昨天晚上你不是看见了吗?那些吸血的苍蝇不是刺伤了人的皮肉,急急忙忙扑到创口上来吗?可是我多快乐!

我真正生活过了!我的心弦好久没有这样振动了!”

眼泪在路易丝的腮帮上淌下来,吕西安一声不出,握着她的手吻了很久。诗人的虚荣心受着母亲,妹子和大卫奉承,如今又受到这个女人奉承。他所站立的虚幻的台阶,周围的人都在继续替他加高。狂妄的信心不但有朋友支持,还有恼怒的敌人支持,使他在充满幻景的气氛中向前趱奔。青年人的幻想自然而然同那些赞美,那些观念,沆瀣一气,一切都在帮助一个风流俊美,前程远大的青年,直要经过几次冷酷无情的教训,这样的迷梦才会惊醒。

“亲爱的路易丝,那么你愿意做我的贝阿特丽克丝了,肯接受爱情的贝阿特丽克丝了?”

她抬起她本来低垂的美丽的眼睛,天使般的笑容显然和她说话的意义不一致,她说:“要是将来……你值得人家爱的话!……现在你还不幸福吗?有一个知己,无论说什么都有把握得到了解,不是快乐吗?”

“是的,”吕西安撅着嘴回答,做出一副情人失意的样子。

她用取笑的口吻叫了声:“孩子!哦,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我看你进来的时候心中有事。”

吕西安怯生生的向爱人说出大卫和夏娃彼此相爱,打算结婚的事。

她道:“可怜的吕西安,你怕挨打,挨骂,好象你自己要结婚似的!”她把手掠着吕西安的头发,又说:“那有什么大不了呢?你家里的人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在他们之中是一个例外。倘若我父亲要娶他的女用人,你会不痛快吗?亲爱的孩子,情人是没有家庭的。难道除了我的吕西安,我在世界上还关心别人吗?要出人头地,要成名,这才是我们的正经!”

吕西安听着这种自私的回答,一变而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路易丝正举出许多荒谬的理由,证明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德·巴日东先生走进客厅。吕西安眉头一皱,怔住了;路易丝向他递了个眼色,留他吃饭,饭后在打牌的人和别的常客未到之前,要他念安德烈·谢尼耶的诗。

德·巴日东先生道:“这样不但她高兴,我也高兴。吃过饭听朗诵,对我再合适没有。”

德·巴日东先生讨好他,路易丝讨好他,仆役看主人宠他,侍候得特别恭敬;吕西安便在巴日东府上坐享现成,一样一样的受用过来。等到宾客满堂的时候,德·巴日东先生的愚蠢和路易丝的爱情壮了他的胆子,不由得气焰高涨,而他美丽的情人还从旁鼓励。吕西安看着娜依斯在众人面前的威势,好不得意,娜依斯也只想把这威势分一些给他。总之,那天晚上他尽量充当小城市里的大人物的角色。有人看吕西安态度大变,以为他和德·巴日东太太,照旧时代的说法,有了深交。好些妒忌的人聚在客厅一角,跟杜·夏特莱先生同来的阿美莉一口咬定,说已经出事了。

夏特莱道:“一个年轻小子想不到能踏进这个社会,不免得意忘形,这不能怪娜依斯。沙尔东听见一个上流社会的太太说了几句好话,就以为对他有意了。他还分辨不出真正的热情是不声不响的,此刻抬举他的话只是看在他美貌,年轻和才气的份上说的。如果我们的痴情都叫女人负责,也太冤枉女人了。他当然是动了心,可是娜依斯……”

恶毒的阿美莉接口说:“噢!娜依斯!娜依斯看见人家这股痴情才快活呢!到了她的岁数,年轻人的爱情吸引力特别强。在青年人身边,一个女人会返老还童,装做小姑娘,象女孩子般心神不定,装腔做势,忘了什么叫可笑……你们不看见吗?药房老板的儿子竟敢在德·巴日东太太家拿出主人翁的架子来。”

阿德里安轻轻的哼了一句:“爱情是不知道这些距离的。”

第二天,昂古莱姆没有一户人家不谈论沙尔东先生——又名德·吕邦泼雷——和德·巴日东太太亲密的程度。仅仅有过几个亲吻,他们已经受到指摘,说是有了私情。德·巴日东太太吃了她的权势的亏。在社会的许多怪现象中,你们可曾注意到没有标准的批评和荒唐苛刻的要求吗?有些人可以无所不为,再胡闹也不要紧,他们样样合乎体统,老是有人争先恐后替他们的行为辩护。社会对另一些人却严格得不能相信:他们做事都要合乎规矩,永远不能有错误,犯过失,闹一点儿笑话都不行;人家把他们当做雕像欣赏,冬天冻坏一个手指或者断了鼻梁,立刻从座子上拿下;他们不能有人性,永远要象神道一般十全十美。德·巴日东太太瞧一眼吕西安,就等于齐齐纳和弗朗西斯十二年的快乐。两个情人握一握手,就会叫夏朗德河上所有的霹雳打在他们头上。

大卫从巴黎带回一笔积蓄,此刻作为结婚的开支和在老家添造三楼的费用。扩充住屋不是为的自己吗?屋子早晚是他的,父亲已经七十八岁了。印刷商替吕西安用砖木结构盖了一套房间,因为原来的墙壁到处开裂,不能压得太重。他高高兴兴的把二楼装修齐整,配上讲究的家具,预备安顿美丽的夏娃。那一段时间,两个朋友过着轻松愉快,完全幸福的日子,吕西安虽然讨厌外省的寒酸俭省,连五法郎都看做一个大数目的习惯,可是精打细算的苦日子,他照样忍受,不哼一声。郁闷的情绪消散了,脸上精神焕发,表示他抱着希望。他看到自己福星高照,便一心想望美好的生活,把幸福建筑在德·巴日东先生的坟墓之上。这位先生不但有时候消化不良,而且还有个可喜的怪脾气,认为吃的中饭不消化,晚上再多吃一些就好了。

九月初,吕西安不再做印刷监工,而是堂堂德·吕邦泼雷先生了。无名的沙尔东在乌莫住一间只有天窗的破阁楼,相形之下,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屋子不知要华丽多少。他不算乌莫人了,住在昂古莱姆上城,每星期在德·巴日东太太家差不多要吃四顿饭。主教大人对他很好,让他出入官邸。他凭着诗人的身分变为最高级的人物,将来还要成为法兰西的名流呢。他在漂亮的客室,精致的卧房和书室之间踱来踱去,觉得每月从母亲和妹子辛辛苦苦挣来的工钱中预支三十法郎,用不着于心不安;他的一部历史小说已经写了两年,题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还有一本诗集叫做《长生菊》。这两部作品一朝使他在文坛上出了名,不怕没有钱偿还母亲,妹子和大卫。他既然感到自己的伟大,耳朵里只听见未来的声名,便泰然自若的接受别人的牺牲。吕西安对着清寒的生活微笑,觉得最后一个阶段的贫穷倒也很有意思。夏娃和大卫把吕西安的快乐看得比他们的更重要。工匠先得赶完吕西安的事,再替二楼做家具,油漆,糊纸等等的活儿;婚期因此耽搁下来。认识吕西安的人看他受到这样的爱护,都不以为奇:他多迷人!一举一动多可爱!欲望和急躁表现得多妩媚!他不用开口,人家已经迁就他了。(被这种代势断送的青年,比因之得益的青年多得多。)年少风流自然有人趋奉,上流社会从自私出发,也愿意照顾他们喜欢的人,好比看到乞丐,因为能引起他们同情,给他们一些刺激,而乐于施舍;可是许多大孩子受惯了奉承照顾,高兴非凡,只知道享受而不去开拓。他们误解应酬交际的意义和动机,以为永远能看到虚假的笑容:想不到日后头发秃了,光彩褪尽,一无所有,既没有价值也没有产业的时候,被上流社会当做年老色衰的交际花和破烂的衣服一般,挡在客厅外面,扔在墙脚底下。夏娃巴不得婚礼延期,因为她要用俭省的办法置备小家庭的必需品。吕西安看见妹子做活,说道:“我要能做针线就好了!”声调语气完全出于真心。对这样一个兄弟,两个情人怎么能不百依百顺呢?并且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护,还有严肃而细心的大卫参加。从吕西安在德·巴日东太太家崭露头角以后,大卫也担心他改变,惟恐他瞧不起布尔乔亚的生活习惯,有时便故意试试兄弟,要他在淳朴的家庭乐趣和上流社会的乐趣之间选择一下。看见吕西安肯为着他们牺牲浮华的享受,大卫私下想:“好,他是不怕人家引诱的!”三个朋友和沙尔东太太按照外省方式一同玩了几次:在昂古莱姆附近,夏朗德河边的树林中散步;大卫叫学徒带着食物在约定的时间送到一个地方,他们在草地上野餐,傍晚略微有些疲劳的回去,总共花不了三法郎。逢到重大的日子,他们在乡下饭店吃一顿,铺子介于外省酒馆和巴黎近郊的小酒店之间,花到五个法郎,由大卫和沙尔东一家分摊。下乡玩儿的时候,吕西安忘了德·巴日东太太府上的享用和上流社会的筵席,大卫看着心里感激不尽。那时大家都想款待昂古莱姆的大人物。

到这个阶段,新家庭需要的东西差不多备齐了,大卫到马萨克去请父亲出来参加婚礼,希望老人看着新媳妇喜欢,自愿在装修房屋的大笔开支里头分担一部分。不料大卫出门期间发生一件事,在小城市里把整个局面改变了。

原来杜·夏特莱在吕西安和路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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