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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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并不遥远-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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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的大批判活动。所以,今天下午,就开始要大家发言了。
可是,由于发言要记录,这便使得大家谨慎起来。山里人平时讲话大大咧咧,信口开河,总是直来直去,少有拐弯抹角的。即使偶尔说几句过头话,但彼此不用开发票,过后也就不当一回事。可今天,讲的话要被记在本子上,那白纸黑字的,万一哪句讲错了,想改口也来不及。与其冒多舌之险,不若少说为佳。而且,这种封闭式开会对他们来说是头一回,便也使人感到气氛不轻松,所以,一个下午过去,李卫东也没记上什么有实质性的批判发言,只不过记上几条诸如“林彪是复辟资本主义的头子,”“林彪罪该万死”,“贫下中农坚决要打倒林彪”一类口号式的话。
然而就是这么的几句话,也是在张金发反复催促劝说下,一些人才勉强说出来的。
此时,张金发的动员算是结束了,但却无人响应,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或是挠头或是抽烟,那些织毛衣的人更是手不停,就是没谁开口。
“嗯,大家说说嘛,说说各人的感想。有什么就说什么嘛。林彪要暗害毛主席,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这是万万办不到的。大家也可以用自已的实际,结合当前的形势,开展批判。谁先发言?”兰忠泽看着一屋子的沉闷,便站起来做动员。
兰忠泽也就是兰忠林,只不过是又将名字改了。试想,林彪一倒台,这“忠林”
二字该做何种解释?万一被谁扯住,上纲上线,落得个追随林彪的走狗什么的,那该如何是好?所以,早在风闻林彪出事的时候,他就把改名的事想好了。但想归想,改可不敢贸然改。万一传闻有差错,自已却先把名改了,岂不变成恶毒攻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为这事,他曾大伤脑筋。直到那天去县里开会,正式传达中共中央的有关文件,他才赶快把名字改了,改为忠于毛泽东的“忠泽”,这回应该说是最为保险了。幸而这次改名没有引起上级领导的过分关注,也没有谁来追查他以前为何要“忠林”。惴惴不安几天后,他心里的这块石头才落地,照样颐指气使便地当着一片土地上的书记。由于此次传达中央文件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为了掌握各生产队传达讨论的情况,兰忠泽这两天每天早、中、晚各到一个生产队的会场,今晚是最后的集中讨论,他便来到第六生产队。
尽管张金发、兰忠泽动员大家起来讲,但大家依然不吭声,照此下去,这发言记录薄也就不用了。李卫东看着那空无一字的笔记薄,把笔轻轻地摆下,然后,稍稍碰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张瑞祥,并用手做了个卷烟的动作。张瑞祥会意,马上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了过来。
坐下没多久的兰忠泽又站起来了,他不能忍受这么地干坐着。如果不是因为这讨论要的是众人的说法,那今晚上他一个人说一晚都行,他扫视了一下,想找个突破口,便指着坐在前面的刘瑞发:“你先来说说。”
“我……我真的不会说。”刘瑞发摆摆手说。
“随便说什么都行,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一句也行。”兰忠泽耐心地启发着。
“我……我真的不会说。”刘瑞发再次摆摆手,一脸的窘态。
“你又不是哑巴,一句也不会?打倒林彪!会不会?”坐在一旁的马聪明轻轻拍了一下刘瑞发的肩头说。
“打倒林彪?会。”刘瑞发握紧拳头,把手高举过头喊了一声,“打倒林彪!”
“打倒林彪!”一些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喊。
“林彪罪该万死。”
“应该千刀万剐。把他批倒批臭。”
“万炮齐轰。……”大家杂七杂八地喊着,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只是,显得有点嬉戏的味道。
“要批倒批臭,万炮齐轰还不够,要万屁齐轰。”马聪明站起来,神情激奋地说。大家听了,不由都笑了起来。
“一屁就是一炮,一人送一炮。”侯成宝笑着大声嚷起来。另有几个也说起有关放屁的话,会场更显得乱哄哄的一片。
面对这杂乱无章的场面,兰忠泽开始还觉得有趣,是他动员的效果,可后来越听越觉得不对味,批判讨论哪有这样说说笑笑的?他不由板起面孔,面带严肃地说:“大家都给我严肃点。开会是讲政治,不是开玩笑。”他看了一眼马聪明,“什么放屁?要贫下中农放屁?这是立场问题,是原则问题。”
会场马上又沉静起来,谁也不想在这立场原则上犯错误。于是,抽烟的抽烟,织毛衣的织毛衣,甚至有人闭上眼睛打起顿来。
“现在继续讨论,要从本质上对林彪进行批判。林彪要复辟资本主义,我们贫下中农能答应吗?”兰忠泽看了一下前面的人,想再找个人起来回答,正好坐在墙边的张歪狗原来佝着的身子突然挺直起来,似乎要干什么,便指着问:“歪狗,你说一下,能答应吗?”
张歪狗感到肚子里有一股气在蠕动着,想松动一下身子把它排出去,冷不防被兰忠泽这一叫,竟站起来,张口结舌了一阵子。突然,“不”的一声,一个响屁从他的屁股眼喷出,引得满屋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哇,重型大炮!”
“林彪吃上这一炮就够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响屁,以及那些肆无忌惮的笑声,使兰忠泽感到一阵恼怒,然而却又无从发作。他等笑声过后,再次指着张歪狗:“你说说,林彪要复辟资本主义,你是雇农,能答应吗?”
“不……不能答应。”张歪狗面带羞愧地说,同时,也为自己那不合时宜的响屁而懊悔。
“这点就要记录下来。”兰忠泽看了李卫东一眼,又回过头看着前面,“林彪要复辟,我们广大贫下中农是决不会同意的,我们决不走回头路。歪狗你再说说,解放前你有房子吗?”
“没有,连一片瓦片也没有。”张歪狗大声地说,并且显得理直气壮。
“这一比,就看出来了,过去哪有现在好?这就说明,我们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来,大家继续说下去。”兰忠泽进一步启发说。
经兰忠泽这么一说,又有张歪狗那几句话做榜样,大家都觉得说过去的苦日子总不会错,便也跟着诉起苦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讲述起自已的不幸,甚至连祖宗三代以前的繁杂琐碎,鸡毛蒜皮,也被当作林彪的罪行给抖了出来,气氛也越来越活跃了。这一来,忙得李卫东应接不暇,记了这边漏那个。
这一切,使兰忠泽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尽管批判会几乎变成了忆苦会,但他觉得,这群木头似的群众总算被自已给发动起来了。趁着大家兴致正高的时候,他再次加以鼓动:“大家说的都证明,林彪攻击今不如昔,是有恶毒的野心。大家再发言,有什么比较苦的事都讲出来。”几句话,撩拨得那些还没开口的人也跃跃欲试,生怕自已被拉下。
“我也发言一下。”已经六十多岁,满口没有半颗牙的“五保户”叶招娣忍不住也站起来,“要说苦,我可真苦。那时一人一顿还吃不到一两米,那稀饭稀得能见到桶底。饿得连锄头都拿不起,可还得出工,不然就不给你吃。实在太饿了,连草都拔起来生吃了,我丈夫就这样死了。留下我一个人,真惨啊。”她越说越激动,那毫无遮挡的嘴口沫横飞,说到后来竟指天跺地哭起来。
李卫东不停地记着。由于叶招娣说出来的话有点含糊不清,他便问:“你是说你丈夫是饿死的?”
“是真的饿死的。他得了水肿,肚子胀得这么大。”叶招娣用双手在腹前比划着,“那天下午,锄着锄着,就倒在地里死了。”
李卫东把叶招娣的话记下来,抬头又问:“那是哪一年?”
“哪一年?”叶招娣虽然对丈夫死的情景记忆犹新,可又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很久了。嗯,对了,想起来了,就是那一年,大炼钢铁,连锅都交给队里炼钢。家里没有锅,就是有东西也没法煮……”
李卫东心里一琢磨,大炼钢铁?那可是公社化、大跃进年代。尽管当时自已年纪还小,可多少知道点,加上以后报纸、书刊的宣传,对那时的情况基本是了解的。
但这是解放后的事,怎能与旧社会相提并论,并当成苦来诉?他急忙打断叶招娣的话:“停下来停下来。你怎么能说这种事,这事情不能说。”
“怎么不能说?人都饿死了还不能说?不信你问大家。”叶招娣一副委曲的样子,大声地嚷起来,“你没饿着哪里知道惨,那时……”
“住嘴。”李卫东又一次打断叶招娣的话,“再说下去你就变成替林彪说话了。”
叶招娣果然停住了嘴,有点惊恐地看着李卫东,其它人也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
显然,他们还没有查觉到叶招娣所说的事牛头不对马嘴,以及这事情将会产生的后果。
李卫东站起来,接着说:“我们今天控诉的是解放前剥削阶级的罪恶,可她讲的却是大跃进饿死人。这是根本不同性质的两回事。所以,这种事不能说,说了要犯政治错误。”
李卫东短短几句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谁都清楚,在批判林彪的会上,说出新社会饿死人的事,这完全可以当作是一起恶意攻击社会主义的政治事件。而由于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事比比皆是,如果认真起来,那叶招娣这回定是遭殃了。大家不由暗暗为叶招娣担心,同时也再一次领悟到言多必失的真啻。于是,一个个噤若寒蝉,缄口不语,甚至连咳嗽也因怕声音太响而用手捂着嘴。那些织衣服的女人也停下手中的活。叶招娣更是被“政治错误”
吓昏了,一下子瘫坐下去,一只手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脑门,嘴里“嘟嘟”地不知说什么。
兰忠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怔住了。这事如果传出去,叶招娣的罪是免不了,这只能是她自作自受。可在自己面前公然冒出个“反革命”,并且叶招娣还是他的婶婆,牵连过来,叫他如何解释?但如果把事情掩盖下去,这么多的嘴,能保不出声?弄不好,把自己也牵进去,那就不妙了。他的头脑在快速地转动着,他决定先把事情稳住,然后再看情况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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