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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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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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眼。这照片与“上海生活”这刊名是那么合适,天生一对似的,又像是“上海生活”的注脚。这可说是“上海生活”的芯子,穿衣吃饭,细水长流的,贴切得不能再贴切。

王琦瑶却不知道为什么刊登出来的是这张,许多精心设计,全神贯注的照片反而没有中选。她甚至有点模糊,记不清这一张是怎么拍下的,总之是不经意的一张。照片上的自己不是她喜欢的自己,有点乡气,还有点小家子气,和她想象中的自己大不相似的,令她失望,还有些受打击。虽然是高兴事,可情绪却低落了。她想,她难道是这样经不起检验吗?她想,一次试镜头是那样,一次拍照又是这样,都是不顺心遂意似的。那本《上海生活》被她压在枕头底下,也不想多看。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好像露了个丑。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除了灰心,还惶惑不安。再坐到镜子面前,就好比换了个立场,是重新审度的。她想这照片简直是剥皮,要把人打散了重新来过。这“开麦拉”究竟是什么东西,里面另有一世人生吗?王琦瑶又是一番惆怅生起。《上海生活》刊登照片并没有带给她多大的快乐,有一点也是杂拌的,百感交集,还不够折磨人的。

一回是瞒也瞒不住了,全校都知道了王琦瑶,还有别的学校的女学生跑来看王得瑶的。王琦瑶走到哪里,都是有人住步回眸。女学生们就是这样,就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非要旁人说了才算数的。原先并不以王琦瑶为然的人,这回服气了,倒是原先肯定王琦瑶的,现在反有些不服,存心要唱对台戏的。于是就有流言兴起,说王琦瑶的表兄之类的在《上海生活》当差,走的是近水楼台。无论是艳羡的目光,还是无中生有的流言,全不在王琦瑶的心目中,因为在经验上和觉悟上,王琦瑶都要超出她们一筹,所有的议论都是无稽之谈。王琦瑶人在事中,心里有的全不是那些。《上海生活》把她变成了女校的名人,师生皆知的,可她倒有些找不到自己似的,那照片就像是硬夺走她本来的面目,再塞给个不相干的,要不要也不由她。

9。“沪上淑媛”

“沪上淑媛”这名字是贴着王琦瑶起的。她不是影剧明星,也不是名门闺秀,又不是倾国倾城的交际花,倘若也要在社会舞台上占一席之地,终须有个名目,这名目就是“沪上淑媛”。这名字是有点大同世界的味道,不存偏见,人人都有份权利的,王琦瑶则是众望所归。她旗袍上的花样,成为流行的花样;她的烫发梢的短发也成为流行的短发,她给“沪上淑媛”这名字画了一幅肖像。“沪上淑媛”是平常心里的一点虚荣,安分守己中的一点风头主义,它像一桩善举似的,给每个人都送去一点幻想。一九四五年底的上海,是花团锦簇的上海,那夜夜歌舞因了日本投降而变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其实那歌舞是不问时事的心,只由着快乐的天性。橱窗里的时装,报纸副刊的连载小说,霓虹灯,电影海报,大减价的横幅,开张志模的花篮,都在放声歌唱,这城市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沪上淑媛”也是欢乐乐章,是寻常女儿的歌舞,它告诉人们,上海这城市不会忘记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人都有通向荣誉的道路。上海还是创造荣誉的城市,不拘一格,想象自由。它是唯恐不够繁华,唯恐不够荣耀,它像农民种庄稼一样播种荣誉,真是繁花似锦。“沪上淑媛”这名字有着“海上生明月”的场景,海是人海,月是寻常人家月。

然而,就有照相馆来请王琦瑶拍照。是在晚上,营业结束,母亲让娘姨陪着,挟着衣服包,乘一辆三轮车,去照相馆。那照相间是要比程先生的正规,灯也多,有人专门负责照明布景,还有人帮她换衣化妆,三四个人围着王琦瑶转,有点众星捧月的意思。这时候,楼下店门关上了,是静的,门外的马路也是静的,几重静包围,照相间里气氛是有神圣感的。拉起布幔的后窗下,弄堂里有“火炮小心”的敲梆声,像是另个世界传来的。灯光照在身上,热烘烘的有点烤,自己都可看见自己眼中的光芒似的。四周都是暗,暗中的世界也是另一个。在照相馆橱窗陈列出来的照片是要华丽得多,去参加晚会的装束。但这华丽是大众化的华丽,像婚纱出租似的,心都是各自的心。这明摆着是作假的华丽,众所周知,倒也不骗人。这照相馆橱窗里的华丽也是怀了一些未圆的梦,淑媛的梦,还怀着争取,也是淑媛的争取。《上海生活》封二的王琦瑶是生活中的淑媛,那橱窗里的王琦瑶是幻想中的淑媛,两者都是真人。前者是入心的,后者是夺目的,各有各的归宿。橱窗里的王琦瑶,将那可人的乖藏进心里去,把矜持做在脸上,比世人都站得高似的。她脸上是冷冷的,心里却是热切的,想得到人们喜欢的。这是王琦瑶喜欢的自己,特别地合她口味,还给了她自信。那陈列她照片的橱窗前,她是不再经过,这也是一个矜待。那大照片标出了她的名字,题为“沪上淑媛王琦瑶”,她的名字便随风而走了。

王琦瑶却依然故我。晚上拍照睡觉迟了,第二日早上也还准时到校。学校举行思亲会,要她上台给老校友献花,她推给了别的同学。有好奇的同学问她照相的细节,她则据实回答,不渲染卖弄,也不放作深奥。她对人对事还和从前一样,不抢先也不落后,保持中游,使那些生忌的女生也渐渐消除了成见,缓和下来。虽是一切照旧,心情其实是另一番了。过去的安守本分中是怀了一些委屈,还有些负气的,如今却是心甘情愿。王琦瑶做人做得从容多了,这从容是有成功打底的。因是有收获,所以叫她怎么退让她也是愿意。照相馆里那些众星捧月的晚上,足以照耀很多个平淡的白昼,有了那橱窗里的亮相,无声也是有声。这就是王琦瑶高出一般女生的地方,她是比人多出一颗心的,确实是淑媛里的典范。王琦瑶总是安静,以往的安静是有些不得已,如今则有希望撑腰,前后两种安静,却都是一个耐心。王琦瑶就是有耐心,她比人多出的那颗心就是耐心。耐心是百折不挠的东西,无论于得于失,都是最有用的。柔弱如王琦瑶,除了耐心还有什么可作争取的武器?无论是成是败,耐心总是没有错的,是最少牺牲的。安静也是淑媛的风采。王琦瑶什么都放我,只有一桩旧日的东西是回不来了,那就是和吴佩珍的友谊。她们如今是比陌生人还要疏远,陌生人是不必互相躲的,她们却都有些躲。有王琦瑶照片的照相馆,吴佩珍也是要绕道行的,连照片上的王琦瑶也不愿见了。各自都有着说不出来的苦恼,想起来不免伤感。

现在,想取代吴佩珍位置的同学有好几个,有的上门来邀王琦瑶一同去学校,有的课后约王琦瑶一同看电影。王琦瑶一律是不远不近,不卑不亢。几次下来,对方便也失了兴趣,只得退回去了。这一日,王琦瑶在课本里发现一封信,打开看是一张请柬,另有一纸信笺,写着一些女学生间流行的文字,表明对三符瑶的好感,很真诚地邀请她参加生日晚会,署名是蒋丽莉三个字。蒋丽莉向来与王琦瑶没什么往来,似乎也从来没有过特别接近的朋友。她出身工厂主家庭,是班上同学中家境最好的之一。她功课一般,却喜欢在课间看小说,终把眼睛看成了近视,戴着洋瓶底厚的眼镜,那样子越发不可接近。因受小说的影响,她的作文语句就分外浓艳,是哀情小说的翻版。王琦瑶接受邀请去赴晚会,一是不忍拂蒋丽莉的好意,二也是好奇。这好奇也是一半对一半,一半是冲着蒋丽莉,另一半是对了晚会。同学们中间流传着蒋丽莉家的排场,她又从不带人去她们家,就更显得神秘了。这事要放在过去,无论怎样的好奇,王琦瑶都只能有一个做法,就是拒绝,她是不会把自己奉献给别人的热闹里面的。可如今她却不那么在意了,再说,谁知道呢?说不走到头来人家的热闹反过来奉献给她的。王琦瑶心里决定去参加晚会,就想同蒋丽莉说一声,可蒋丽莉明显在回避她,下了课便匆匆出了教室,只在桌上留一本翻开的书。那敞开的书页是在向王峡瑶也讨一封信笺,欲言又止的样子。王琦瑶有意不称她的心,她不喜欢这种文艺腔的把戏,那些写在纸上的字句总有点叫她肉麻。蒋丽莉回到课堂,面对空着的书页,现出失望的表情,王琦瑶有点心中暗喜的。一直挨到放学,蒋丽莉抢先出了教室,头不回地往前走,王琦瑶追上去,叫了她一声。她陡地涨红了脸,很窘,也很坚定,是迎受打击的样子。不料王琦瑶却说到那天,她一定去祝贺生日快乐,还谢谢她的邀请。她的脸更红了,眼睛里好像有了泪光,蒙蒙的。第二天,王琦瑶又在书本里看见一页信笺,淡蓝色,角上印花的那种,写着诗句般的文字,歌颂的是昨晚的月亮。王琦瑶不免心里有些起腻。

过了几日,生日的那晚就到了。王琦瑶准备了一对柬发辫的缎带作礼物,素色旗袍外罩了格子的薄呢秋大衣,头发上箍一条红发带,画龙点睛的效果。直到八点她才离开家门,她去也是打算蜻蜓点水一到就走的。临到这一日,她心里忽觉得没了底,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和蒋丽莉又不熟,倘若有吴佩珍作伴就好了。吴佩珍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想起来不由满心惆怅。她在自己的朝北房间里等待八点钟到来,这时间弄堂里已是一片寂静,有些声响也是入夜的声响,天井里的水声,自鸣钟的报时声,无线电里播的是夜曲。这一刻的静由不得太寂寞心来,还疲惫心来,一天已到了尾声,却还有个未完成。八点钟她走出家门,弄里的一盏电灯洒下的不是亮,而是夜色。街上的灯也还不足以驱散这弄口涌出的暗,霓虹灯更是夜空里的浮云,人是灯影那样的东西。蒋丽莉的家住在背静的马路,一条宽阔的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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