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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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第2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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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立刻就在小窗户边坐下,掏出剪刀和用线绳子拴着的眼镜,很快就拆起要修改的衣服来。

这位爱说话和逗乐的老头子,在跟阿克西妮亚道别的时候,给她画了个十字以后,老泪纵横,但是他立刻擦去眼泪,露出他一贯的那种玩笑神情说:“穷困———虽然不像亲娘那么可亲,可是它能叫人亲近起来……我真可怜你……唉,可是没有办法,我的好姑娘,你一个人走吧,你的领路人两条腿一下于都瘸啦,一定是什么地方给他大麦面包吃啦……不过也够可以的啦,咱们已经走了多远的路了,对我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子来说,已经太多啦。如果碰上的话——请你告诉我的老太婆,就说她的老伴儿还活着哪,而且很壮实,人们也曾经把他放在石臼里捣过,也曾上碾于碾过,但是他还是活下来啦,他沿途在给好人们缝裤子,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就这么对她说:老浑蛋已经停止撤退啦,正打回老家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家里的热炉炕L 来。…”

阿克西妮亚又在路上走了几天,搭上一辆顺路的大车,从博科夫斯克镇回到了鞑靼村。天已大黑,她走进了自己家大敞着的板门,朝着麦列霍夫家的房子看了看,被一阵突然涌到喉咙里来的哭泣憋得喘不上气来……她在散发着无人居住的霉湿气味的空厨房里,把长期以来郁积的女人的辛酸眼泪都哭了出来,后来就到顿河边去担水,生起炉子,然后坐到桌边,双手放在膝盖上,陷人沉思,她没有听见门响,直到伊莉妮奇娜走进来,小声说话的时候,才像做梦似的醒过来;伊莉妮奇娜问她:“啊,你好啊。好街坊!你在外乡待得够久啦……”

阿克西妮亚惊慌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你为什么这样瞪着眼看我,一声也不响啊?难道你带回什么不好的消息吗?”伊莉妮奇娜缓缓地走到桌边,坐在板凳边L ,用探索的目光直盯着阿克西妮亚的脸。

“没有,我会有什么消息……没料到是您,我正在瞎想什么呢,所以没有听见您走进来……”阿克西妮亚不知所措地说。

“你瘦啦,简直只剩下一日气啦、”

“我害了一场伤寒……”

“我们家的葛利高里……他怎样……您和他在什么地方分手的?他还活着吗?”

阿克西妮亚简单地讲了一遍。伊莉妮奇娜一字不漏地听完她的话,最后问:“他留下你的时候,是不是病着走的?”

“不。他没有病。”

“以后你就再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没有。”

伊莉妮奇娜轻松地出了回气,说:“好吧,谢谢你这叫人听了心安的话、要不村于里关于他的胡说八道可多啦……”

“都怎么说,大妈?”阿克西妮亚问话低得刚能听到。

“都是些胡说……多得都听不过来。咱们村子里的人只有万卡。别斯赫列布诺夫一个人回来啦。他在叶卡捷琳诺达尔看见葛利什卡正在生病,别的那些人的话我都不信!”

“别人都怎么说,大妈?”

“我们听说,有一个西金村的哥萨克说什么在新俄罗斯克城红军把葛利什卡砍死了。我这作母亲的心忍不住啦,就步行到西金去,找到了那个哥萨克。他坚决否认。他说,他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说过。还有谣言说,好像是把他关进了监狱,他在狱里害伤寒病死了……”伊莉妮奇娜垂下眼帘,沉默了半天,打量着自己那双疙疙瘩瘩的沉重的手。老太婆虚胖的脸上的表情平静,嘴唇严厉地紧闭着,但是不知道怎么,她那黝黑的脸颊上忽然涌出了一阵樱桃色的红晕,眼皮轻轻地哆嗦起来。

她用于枯、炽热的目光看了一下阿克西妮亚,沙哑地说:“可是我不相信!我的最后一个儿子不会这样死的!上帝没有道理这样惩罚我……我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啦……我再也活不了多久啦,就是没有这份儿灾难我吃的苦头儿也已经够多的啦!…

…葛利沙活着!我的心里没有感觉到什么预兆——那就是说,我的亲爱的儿子还活着哪片阿克西妮亚默默地扭过脸去。

厨房里寂静了很久,后来风把通到过道去的门吹开,可以听到顿河对岸泛滥到杨树林里满潮春水的奔流的涛声,河湾里野雁惊恐的啼声。

阿克西妮亚关上门,靠在炉炕上。

“请您别为他伤心啦,大妈,”阿克西妮亚悄悄地说。“难道病魔能制服他那样的人吗?他的身体结实得简直像铁打的一样。这样的人是不会死的。他在冰天雪地的严冬里,一路上从不戴手套……”

“他常想念孩子们吗?”伊莉妮奇娜疲倦地问。

“他常想念您,也想念孩子们。他们都好吗!”

“都很好,一点事儿也没有。不过我们家的潘苔莱。普罗珂菲奇在撤退的路上死了。就剩下我们这几个……”

阿克西妮亚默默地画了个十字,她心里暗自纳闷儿,怎么老太婆谈到丈夫死的时候竟会这么镇静。

伊莉妮奇娜扶着桌子,艰难地站了起来。

“看我只顾在你这儿坐着啦,不觉得已经夜深啦。”

“您坐吧,大妈、”

“不啦,家里只剩下杜妮亚什卡一个人,我得走啦,”她整理着系在头上的头巾,扫了一眼厨房,不禁皱起了眉头,说:“炉子里的烟从炉门往外冒。你走的时候,应该找个人来住才好。好啦,再见吧!”她已经抓住门把手,没有回头看,说:“你把家里的事安排好了,到我们家来玩吧。如果听到葛利高里的什么消息,请告诉我们。”

从这一天起,麦列霍夫家和阿克西妮亚之间的关系突然变了。对葛利高里的命运的关怀使她们亲近起来了。第二天早晨,杜妮亚什卡在院子里看到阿克西妮亚,就招呼她一声,走到篱笆边来,抱住阿克西妮亚消瘦的肩膀,亲热地、纯真地对她笑了。

“嗅哟,你瘦啦,克秀莎!只剩下一把骨头啦。”

“过那样的日子谁都要瘦的,”阿克西妮亚也含笑回答说,内心不无嫉妒地打量着姑娘像盛开的花朵一样艳丽的美貌。

“昨天我妈到你家去啦!”杜妮亚什卡不知道为什么悄悄地问。

“来啦。”

“我猜就是到你家去啦。打听葛利沙的事了吧!”

“打听啦。”

“她没有哭吗?”

“没有,她是个很坚强的老太太。”

杜妮亚什卡信任地看着阿克西妮亚说:“也许她哭一顿,心里倒会轻松一点儿……克秀莎,你知道,从今年冬天起她变得非常奇怪,完全不像从前啦。她听到我父亲的死讯,我想她定要伤心得死去活来,我怕极啦,可是她却连一滴泪都没有掉。

只是说了一句:“愿他在天之灵安息,我的亲人的罪受够啦……‘直到晚上跟谁也不说话。我到她跟前去,说这说那,可是她只摆摆手,一声也不响。是的,这一天真把我吓坏啦!晚上,等我把牲口都赶进圈里,从院子里走进屋子,问她:”妈妈,咱们晚饭做点儿什么东西吃呀?’她已经恢复正常,说话了……“杜妮亚什卡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越过阿克西妮亚的肩膀望着别处,问道:”我们家的葛利高里死了?村子里的传说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

杜妮亚什卡用探询的目光从旁看了阿克西妮亚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妈妈想他想得简直发疯啦!她总在呼唤:”我的小儿子。‘怎么也不相信他已经死啦。你知道,克秀莎,她要是知道他真的死啦,她会想他想死的。她已经是风烛残年,心里惦念的就只有葛利高里啦。连孙子孙女也都变得不称她的心啦,干起活来——也都手不应心。你想想,一年的工夫,我们家里就有四日人……“

同情心驱使着阿克西妮亚把身子探过篱笆,抱住杜妮亚什卡,热烈地亲了亲她的脸颊。

“你找点什么活儿,能占住母亲的心就好啦,我的好人呀,别让她太难过吧、‘”

“什么活儿能占住她的心呢?”杜妮亚什卡用头巾角擦了擦眼睛,央求阿克西妮亚说:“到我们家来吧,和她谈谈大儿,她会轻松一点儿的。你用不着躲避我们!”

“我有工夫就去,一定去!”

“明天我要下地。跟阿尼库什卡的老婆搭伙,我们俩打算哪管种上两俄亩小麦也好啊,你不想种点儿吗?”

“我算个什么种地的人呀。”阿克西妮亚苦笑着说。“拿什么种啊,而且也没有必要。就我一个人吃得了多少东西,就这么也过得去。”

“没听说你家司捷潘的消息吗?”

‘什么也没有听到,“阿克西妮亚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接着又连自己也感到意外地说,”我对他并不十分惦念。“这种突然冲日而出的良心话使她感到很难为情,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急忙说:”好,再见吧,姑娘,我要去收抬收拾屋子啦。



杜妮亚什卡假装没有看见阿克西妮亚窘急的样子,朝旁边看着说:“等等,我还有话对你说哪:你能不能帮帮我们的忙呀?地都要干啦,我怕我们干不过来,全村里只剩了两个哥萨克,而且还是残废。”

阿克西妮亚很高兴地答应了杜妮亚什卡的请求,于是心满意足的杜妮亚什卡就准备去了。

一整大,杜妮亚什卡都在忙着准备下地种麦子的事儿:阿尼库什卡的寡妻帮着筛出种子来,胡乱修理了一下耙,车轴上抹了油,装好播种机。傍晚,她包了一头巾于净的麦粒,拿到公墓去,撒在彼得罗、娜塔莉亚和达丽亚的坟上,为的是明天早晨会有许多鸟飞到亲人的坟墓上来。她像孩子一样天真、稚气,相信死人能听见小马欢快的叫声、这会使他们高兴……

直到黎明以前,顿河沿岸才寂静下来。春潮泛滥的树林里河水冲刷着苍绿的杨树干,有规律地摇动着沉没到水里去的橡树丛和小山杨树林的顶梢,发出低沉的。

哗哗的响声;注满春水的湖沼里被水流冲倒的苇穗于沙沙地响着;河湾里,荒僻的水沟里,满潮的水映出昏暗的星空,碧水就像被妖法定住了似的,微波不兴,可以隐约听到野雁的相互呼叫声、小公鸭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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