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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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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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提出了一些合乎他的身份和地位的愚蠢问题;伤员都按照年轻医生的建议,把眼睛瞪得比在军队里教给他们的还要大,回答说:“是,殿下”,或者:“不是,殿下”。院长忙着对伤员的答复进行解释,这时候,他就像条被叉注的蛇一样摇摆着身体,即使从老远看去,也令人很不舒服。这位皇族显贵从一张病床走到另一张病床,赏赐给每个伤员一只小圣像。衣着华丽的人群和浓烈的贵重香水气味移动到葛利高里跟前来了。他脸也没有刮,瘦骨磷峋,两眼红肿,站在自己的床边;瘦削的棕色颚骨轻微地颤动着,显示出他内心的激动。

“就是这帮家伙,他们为了自己的欢乐,把我们从家里赶出来,叫我们去送死。

唉,这群坏蛋!该死的东西!混账东西!他们就是在我们脊骨上咬得最凶的虱子!

……是不是就为了这个家伙……我们的马才去践踏外国人的庄稼和杀死许多外国人呢?……而我自己则在庄稼茬子上爬行、喊叫,担惊受怕呢?我们离乡背井,在兵营里受折磨……“他那一团激烈、混乱的思绪在脑袋里翻滚。强烈的仇恨把他的嘴唇都扭歪了。”你看他们,个个都肥得流油。最好能把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送到战场上去!叫你们骑上马,扛起枪,叫虱子把你们埋起来,叫你们吃臭面包和生蛆的肉!……“

葛利高里的眼睛盯着那些油头粉面的侍从军官,然后把黯淡的目光停在那位皇族显贵尽是皱囊的脸颊上。

“他是顿河哥萨克,得过乔治十字章的英雄,”院长哈着腰,指了指葛利高里说,那说话的声调就像是他本人获得了这枚十字章似的。

“哪个镇的?”皇亲手里捧着准备要赠送的圣像问道。

“维申斯克,殿下。”

“怎么得的十字章啊?”

显贵的两只空洞的浅色眼睛里流露出无聊和厌烦的神情。浅红色的左眉毛熟练地抬起来——这使显贵的脸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葛利高里突然打了一个冷战,胸中一阵阵轻微的刺痛;这种感觉是在冲锋开始时常有的。他的嘴唇不禁扭歪了,颤抖不已。

“请允许我……我必须去一下……非去不可,殿下……去小便……”葛利高里摇晃了一下,就像被打伤了似的做了一个很大的手势。指着床下说。

显贵的左眉毛倒竖了起来,拿着圣像的手伸到半路上停住了。他茫然不知所措地耷拉下肥厚松弛的嘴唇,转向一位陪他访问的白发将军,说了句英语。侍从人员中出现了一阵轻微的混乱:一个高身材、戴肩章的军官,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揉了揉眼睛;另一个军官低下了头,第三个疑问地看了看第四个人的脸……白发将军恭敬地笑着,用英语向殿下禀报了些什么,于是显贵大度地把圣像塞到葛利高里手里,甚至还赐予他最高的恩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贵宾去后,葛利高里趴到床上。

他把脑袋埋在枕头里,颤动着肩膀,躺了几分钟;简直弄不明白,他是在哭,还是在笑,但是他从床上站起来时,眼睛里却没有一点泪痕,而且十分明朗。院长立刻把他叫到办公室里去。

“你这个流氓!……”他手里搓着颜色像脱毛的兔子皮一样的长胡子,张口骂道。

“我不是流氓,坏蛋!”葛利高里颤动着下垂的下颚骨,朝着医生走过去,说道。“在前线上却看不到您这号!”他控制住自己,已经很沉着地说道:“请您送我回家去!”

医生向后退着避开他,转到写字台后边去,语气稍微缓和地说道:“送你走!

见你的鬼去吧!“

葛利高里走出办公室,忍不住微笑了,眼睛却是疯狂的。因为他在皇族显贵面前表现的不可饶恕的行径,医院行政当局罚他三天不许吃饭。同病房的伙伴们和一个好心肠的、被小肠疝气折磨着的厨子都送东西给他吃。

第三卷 第二十四章

十一月三日深夜,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到了下雅布洛诺夫村,这是走出火车站,进入维申斯克地区后的第一个哥萨克村庄。到亚戈德诺耶庄园只有几十俄里了。葛利高里走过稀疏的院落,引起几家犬吠;从河边的柳树行后面,传来充满活力的童声歌唱:刀枪闪闪穿过树林,哥萨克老兵连队在行军。

年轻的军官走在最前面,哥萨克连队跟着他前进。

一个强有力的、嘹亮的男高音领唱道:不要害怕,跟着我前进,弟兄们!

和谐的合唱紧接着唱道:赶快向鹿等飞奔。

谁先冲到那里,荣誉、十字章和光荣都归他一人。

这支哥萨克歌的熟悉字句,葛利高里唱过不知多少次,说不出的亲切,温暖的滋味涌上心头。一阵轻寒袭来,使他的眼睛痛楚,心胸壅塞。他贪婪地吸着从人家烟囱里冒出的牛粪苦烟,穿过了村庄,——歌声在他身后回荡:我们守住了鹿岩,坚如城墙,子弹像蜜蜂一样飞翔,这些顿河哥萨克英勇杀敌——他们用刺刀劈杀冲闯。

“很久以前我还是小伙子的时候,唱过这只歌,可是现在我的嗓子已经于枯,生活吞没了歌声。现在我是到别人的老婆那里去暂住,无家,无业,就像一只野狼……”葛利高里默想着,迈着疲惫沉稳的脚步,痛苦地嘲笑着自己出奇复杂的生涯。

走出村庄,爬上了一座陡斜的山岗,他四下看了看:从村尽头一个人家的窗洞里透出了吊灯的黄|色光亮,靠窗户的纺车边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哥萨克妇人。

葛利高里离开了大道,踏着结了一层薄霜、沙沙响的草地走起来。他决定在奇尔河边的第一个村庄过夜,这样第二天天黑以前就可以赶到亚戈德诺耶了。已经是后半夜了,他走到格拉切夫村,在村尽头上一个人家过了夜,紫色的曙光刚刚露出的时候又登程了。

来到亚戈德诺耶已经是夜里了。他悄悄地跳过板栅围墙,走过马棚——从里面传出萨什卡爷爷的响亮的咳嗽声。葛利高里停下脚步,叫了一声:“萨什卡爷爷,你还没有睡吗?”

“等等,这是谁呀?声音很熟……这是谁呀?”

萨什卡爷爷披上羊皮大衣,走到院于里。

“老天爷呀!是葛利什卡!魔鬼从哪里把你捉来啦?真是稀客呀!”

他们拥抱过,萨什卡爷爷仰脸仔细地打量着葛利高里的眼睛,说道:“进来。

咱们抽口烟。“

“不啦,明天吧。我走啦。”

“进来,有话对你说。”

葛利高里不情愿地听从了他的话。他坐到木床上,等着萨什卡爷爷咳嗽完。

“好啊,老人家,你还活着哪!还在人间哪!”

“还要活一阵儿呢。我就像一支隧石枪,是不会用坏的。”

“阿克西妮亚呢?”

“阿克西妮亚有什么……阿克西妮亚,上帝保佑,很好。”

老头子费劲地咳嗽不停。葛利高里猜到他的咳嗽是假装的,想掩饰他的窘态。

“塔纽什卡埋在哪儿啊?”

“在花园里。白杨树底下,”

“那么讲吧。”

“咳嗽把我们折磨死啦,葛利沙……”

“是吗?”

‘大家都过得很好。老爷喝起酒来啦……这个胡涂家伙,没命地喝。“

“阿克西妮亚怎样呀?”

“阿克西妮亚?她现在当女仆啦。”

“我知道。”

“你还是卷根烟抽吧?抽吧,我有上等烟叶。”

“我不想抽,你说吧,要不我就走啦。我已经感觉到,”葛利高里沉重地转过身去,木板床在他身下咯吱咯吱直响,“我已经感觉到,你有些什么话像石头一样揣在怀里。你就砸下来,好吗?”

“我要砸!”

“砸吧。”

“我要砸。我实在不能不说,葛利沙,我要是不说出来就觉得难过。”‘“说出来吧,”葛利高里沉重、亲热地把手巴掌放到老爷爷肩膀上请求道。然后弯下腰,等着他说。

“你养了一条蛇,”萨什卡爷爷突然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养活了一条蛇!她和叶甫盖尼瞎搞起来啦!还有点良心吗?”

“你说的是实话吗?”

“我亲眼看见的。他每天夜里都到她那儿去。你去吧,他也许现在就在她那儿呢。”

“好,那有什……”葛利高里把手指关节摁得咯吧咯吧响,弯着腰坐了半天,抚摸着脸颊上抽搐暴起的青筋。耳朵里像有许多清脆的小铃挡在响。

“娘儿们家就像小猫儿一样:谁摸摸她——她就跟谁亲热。娘儿们是信不得的不能信任她们!”萨什卡爷爷说。

他给葛利高里卷了一支烟,点燃了,塞到他手里。

“抽吧。”

葛利高里抽了两口,就用手指头把烟卷捏熄了,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他在下房的窗前停下来,不住地深深地喘着气,几次举起手来想敲窗户,但是手却像被打断似的又放下去了。第一下他弯着指头,敲得很沉重,后来,就控制不住了,身子一下趴到墙上,用拳头疯狂地在窗框上捶了半天。窗框上的玻璃咯吱咯吱地响,窗框晃动起来,窗户里闪着一片蓝色的夜光。

阿克西妮亚吓得拉长了的脸问了一下。她开开门,惊叫了一声。葛利高里就在门洞里抱住了她。看着她的眼睛。

“你敲得这么响,可是我睡熟啦……真没有料到……我的亲爱的!”

“我都冻僵啦。”

阿克西妮亚觉出葛利高里魁伟的身躯抖得非常厉害,可是他的双手却像火一样热。她显得非常慌张,点上灯,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把一条毛头巾披在保养得很好的、但没有光泽的肩膀上,然后生上了小炉子。

“真没有料到……你好久没有写信来……我以为你不回来啦……你收到我最后的一封信吗?本来想给你捎点礼物去,可是后来又想:等等吧,也许他就会来信啦……”

她偶尔朝葛利高里看看。她的红嘴唇上一直挂着凝结的笑容。

葛利高里坐在长凳子上。没有脱军大衣。没有刮过的脸颊上一片红晕,长耳风帽下面有一片浓重的阴影遮在垂下的眼睛上。他本来已经动手去解风帽扣,但是突然慌张起来,掏出了烟荷包,在口袋里找起卷烟纸来。露出无限的痛苦神情,匆匆地瞥了一下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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