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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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言-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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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幻境呢?远一些我们会想到《九歌》,降灵的场面以及那一个万物俱灵的世界。近些点的呢?波德莱尔曾努力地想描绘出来,在他《印度大麻之歌》里,其中最不可思议也最根本的变化之一,便是万事万物边界的夷平、万事万物的混同为一——幻境开始的时刻,所有不会动的都动起来了,没有声音的发出乐音,没有色彩的璀璨光华,没有生命的活了过来,“全部存在物都以至此未被怀疑的新的荣光站立在你的面前”,即使你眼前只是一本摊开的文字之书,枯燥乏味的语法也变成某种类似招魂术的东西,“词语皆披戴着血肉之躯复活过来,名词有了威严的物质实体,形容词成了遮饰名词和赋予名词以色彩的透明外衣,而动词则是动作的天使,是它在推动着句子。”边界消失了,包括你自己,“你甚至与外部存在物混成一体,你成了在风中吼叫和大自然叙述植物旋律的树。现在,你在无限广阔的蓝色天空中翱翔。没有了任何痛苦。你也不再挣扎,你听凭被卷走,你已不再是你自己的主人,你也不再感到悲伤,不一会儿,时间观念便完全消失。”

在幻境中,不同人一样“看到”的是,万事万物皆发出极强烈的光华,以及一种可怕之美的流动之水,这也恰恰是我们在《荒人手记》书中所看到的。但波德莱尔告诉我们,这样的光芒,以及无限膨胀下去延伸下去的宏伟风景,我们人的眼睛承受不了,会压垮我们,最终会转成一种浓烈的忧虑,会有窒息缺氧之感,我们会疲惫不堪,累到连“切断一支羽毛笔或一支铅笔”的力气都没有。

朱天文想必也发现了,乘在她如此恣意发光而且如此高速运行的文字翅膀之上,我们其实是很难看清楚任何东西的,世界一略而过只能是印象,以至于她想伸手指出的我们来不及,她苦苦思索要我们一起认真想的,我们只能欣赏它织锦般的表象之美,她搜集的知识睿智之言,我们只能当它是象征,是文字美学的一部分。

最后,能把人从神圣幻境叫回来的,能存留住人切身情感的,总是坦言的、直言的白话。语言文字的放缓脚步、语言文字的徘徊不去意味着说者的不舍,他还不想结束,还想再看清楚,这与其说存在于话语本身,毋宁说是存在于话语的停滞、话语的呼吸、话语左顾右盼所争取到的有限时间空间里。于是,在箭矢射去般的远方和此时此地的人自身之间,在巨大的事物和人最精致的感官之间便有着反反复复的快慢疾徐,便不断交换着记忆和遗忘,这个节奏的层次奥秘,既是书写的技艺,也可以只靠着书写者的专注直接抓取。这是博尔赫斯很喜欢的一段话,他是这么引述的:“……他正在跟那些慰藉他孤独的可爱之梦告别。他自然会回想起米格尔·德·塞万提斯在他与自己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阿隆索·吉哈诺永别时的伤感之情:‘此人就这样在身边亲友的哀伤与泪水中灵魂飞升了,我是说,他死了。’”

所以菩萨为什么低眉?因为要让世界的光度黯一些,可以有阴影、有层次、有纵深,而且让人像马修·史卡德办案那样下来用走的,人不仅要看,还要停下来凝视,必要时还要钻进去寻找,去敲一户户人家紧闭的门,去找暗夜里并不存在的一只黑猫。

结尾

最后,我们来关心朱天文这回是怎么结束小说的或说怎么停笔的——朱天文要打破线性进行的时间,但我们还是隐约看出了一道若断若续的巡礼之旅,观看,思索,因事起念,动身上路,止于某个高原也似的平坦之地回望。最后这个驻足的《巫界》,朱天文系词似的以“二二九”这个在历法诡谲边界、现实里多饶出来如彗星有独特轨迹的具体一天给系住,这里,我们得学卡尔维诺那样,不快速地、急躁地去解释它,“我忍不住要把这个神话视为一个寓言,它喻示诗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一个写作时可以遵循的方法上的启示。然而,我也知道,任何诠释都会削弱、扼杀神话。阅读神话可不能急率,最好让神话沉入记忆之中,慢慢玩味各个细节,反复思索,而不错失描述神话的意象语言。神话的启示,并不在于外加的诠释,而存在于文字叙述之中。”

而我们也看到了,朱天文这本书尽管仍用句号作结,但这回真的是完成了。

我们稍前说过朱天文有一种极特别的书写危机,那就是她过大的目标和她太从心所欲的书写(文字)技艺,这里还得再加上对小说前人成果的熟稔和敬重,以及对自己文学声名的一贯淡漠,使她对自己小说有种轻视之心,随时可喊停就这样一生搁笔不写了。

《巫言》作为她连续三次长篇书写叩关(包括不成降为短篇的《日神的后裔》)的终底于成,于是有着多一点点的不祥——想想这的确足够长的一趟路,一个目标,三鼓不衰,消耗的已不只是心力了,也包括体力了。

对朱天文这样快步走在我们抬眼小说之路前端的人,有些话其实是多说了,构不成建言,至多只是某种好奇或请求。我想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往事,在问到怎么回看他自己最早的长篇《枯枝败叶》时,加西亚·马尔克斯说,那个年轻的书写者,好像以为自己一生只会写这本书似的,要把他所想的、所看的、所知道的一切全部装进去,一次全讲完。

因此,还有一种“慢慢的赶快”的书写方式,那就是把一个整体、一个目标的世界再复原回来,不是笛卡尔那样的概念分割小块,而是卡尔维诺所说“文学长久保存的正是这个人类学的设计”的田野工作。一直以来,我们感觉失天文其实并未将她巫者般、世人已普遍钝化失落的精致感官力量用到自己的极限,她都一一碰触到了,却总是不足惜地扔下来快快飞走,形成某种高贵光朗的浪费。

朱天文也必然知道本雅明的这句话:“每一个句子都像重新起头,开启另一篇新文章。”线性的打断也可以极致到如此不是吗?写《亿万又亿万》的卡尔·沙根说过一个和他这个书名有关的真实故事,在他一场讨论宇宙终将熄灭沉睡的演讲结束后,一名听者急急举手问他:“你说的末日是millian还是billian?”听到沙根回答他是billian时,此人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说,“哦,那还好。”

我一直认为死亡在文学思索文学思维有着无与伦比的位置,是某种内核,又像是不易的背景,我们意识到这个终点,生命才有了界线,从混沌之中浮现出来,成为一个对象;或者说不只是文学而已,还是整个人类文明成立的内核,文明的前提和永恒的背景。文明的如此代价,可能让我们失去了某部分Born Free的本能性自由,我们无法再像一头狮子般漫游在平坦、无限大的土地上,我们也无法再像D。H。劳伦斯欣羡带嘲讽地说生物不悲悯自己和他者的就只是死去。我们知道了这个生命之墙,再想尽办法用尽诡计地打破它、飞越它、绕开它,生命的内容由此才开始,时间之流也由此才开始。

《巫言》的最后一个画面,引用的是塞拉耶佛目睹着图书馆烧毁的火光四射描述,连文字语言都会灰飞烟灭:“纸片燃烧,灰黑而脆弱的余灰布满整个城市好像天降黑雪,伸手抓住一张页片你还能感觉到它的热,还能从它奇异灰黑反白中读到它的碎片,当热度消散,字片也在你手中变成灰烬。”

而我想到的仍是白骑士卡尔维诺,由他开始,也由他目送我们离开。故事中那枚戒指,正像巫者穿越边界之物,神奇但具体——我要从一则古老的传说说起。

查理曼大帝晚年爱上一名日耳曼姑娘。朝廷大臣眼看国王耽溺于情欲,不顾君王尊严,荒废国政,都极为担心。后来那位女子溘然逝去,朝臣们如释重负。然而为时不久,因为查理曼大帝的爱并没有随着那姑娘的死亡而消逝。国王命人将她那敷过香料的遗体搬入寝宫,寸步不离。杜宾主教对这骇人听闻的情欲,感到惊惶不已,他怀疑有魔法在作祟,坚持检验尸体。他在这女子僵硬的舌头底下,发现了一枚镶宝石的戒指。戒指一落入杜宾主教手中,查理曼便就疯狂地爱上了大主教,并仓促命人埋葬那位姑娘。杜宾为了避免困窘难堪,将那枚戒指扔进康士坦丁湖,查理曼便爱上了这个湖泊,在湖边徘徊,不忍离去。

……

让我来试着解释为什么这样的故事如此引人入胜。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系列不寻常事件的串连:一老年人对一少女的痴恋、恋尸狂及同性恋情结,最后,当垂暮之年的国王欣喜若狂地凝视着湖面,一切都消退,化做忧郁的冥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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