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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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乳肥臀-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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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瘦长的黑影子突然从炕前站起来。母亲惊叫一声。六姐也惊叫一声。那黑影扑上炕,捂住了母亲的嘴巴。母亲挣扎着摸起菜刀,正要劈,就听到那黑影说:“娘,我是来弟……我是来弟呀……”

母亲手中的菜刀落在炕席上,大姐回来了!大姐跪在炕上,哽咽之声从她嘴里漏出来。我们惊讶地看着她模糊不清的脸。我看到她的脸上有许多亮晶晶的东西。“来弟……大嫚……真的是你吗?你是鬼吧?你是鬼娘也不怕,让娘好好看看你……”

母亲的手摸索着炕头寻找洋火。

大姐按住母亲的手,压低了嗓门说:“娘,不要点灯。”

“来弟,你这狠心的东西,这些年,你跟着那姓沙的跑到哪里去了?你可把娘害苦了。”

“娘,一句话说不清楚,”

大姐说,“我的女儿呢?”

母亲把酣睡着的沙枣花递给大姐说:“你也算个娘?管生不管养,连畜生都不如……为了她,你四妹和你七妹……”

“娘,”

大姐说,“我欠您老人家的恩情总有报答的一天。四妹和七妹,我也要报答她们。”

这时六姐上前叫了一声:“大姐。”

大姐把她的脸从沙枣花脸上抬起,摸了摸六姐,说:“六妹。金童呢,玉女呢,金童,玉女,还记得大姐吗?”

母亲说:“要不是来了爆炸大队,咱这一家子,早就饿死了……”

大姐说:“娘,姓蒋的和姓鲁的不是东西。”

母亲道:“人家待咱不薄,咱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大姐说:“娘,这是他们的阴谋,他们给沙月亮送信,逼他投降,如不投降,就要扣留我们的女儿。”

母亲问:“还有这种事?他们打仗,与个孩子有什么关系。”

大姐说:“娘,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把女儿救出去。娘,我带来了十几个人,我们马上就走,让姓鲁的和姓蒋的空欢喜一场。娘,您对俺思重如山,容女儿后报。夜长梦多,女儿这就走了……”

大姐话没说完,母亲已经把沙枣花夺了回来。母亲惯愤地说:“来弟,你别变着花样来哄我。想当初,你像扔狗一样把她扔给我,我豁着性命把她养到如今,你倒好,来吃现成的了。什么鲁队长蒋政委,都是你的谎话。你想当娘了?跟沙和尚疯够了?”

“娘,他现在是皇协军旅长,手下有上千人。”

“我不管他有多少人,我也不管他是什么长,”

母亲说,“你让他自己来抱吧,你告诉他,他挂在树上那些野兔子我还给他留着呢。”

“娘,”

大姐说,“这是关系千军万马的大事,您别犯糊涂啊。”

母亲说:“我糊涂了半辈子了,千军万马万马千军我都不管,我只知道枣花是我养大的,我舍不得给别人。”

大姐一把夺过孩子。纵身跳下炕,往外跑去。母亲大骂:“鳖种,动了抢啦!”

沙枣花哭起来。

母亲跳下炕去追赶。

院子里啪啪啪几声枪响。房顶上一阵混乱,有人哀嚎着滚下去,跌在院子里。

一只脚踩破了我家房顶,漏下块状的泥土和一片星光。

院子里乱了套,枪声,劈刺声,士兵的喊叫声:“别让他们跑了!”

爆炸大队的士兵举着十几根蘸了煤油的火把,跑了进来,照耀得院子里通明如昼。胡同里、房子后边,都响着吵吵嚷嚷的男人声。有人在房后大声吆喝:“绑起他来,个小舅子,看你还敢跑。

爆炸大队的鲁队长走进院子,对着紧紧抱着沙枣花、缩在墙角的上官来弟说:“沙太太,你们这样做不太够意思吧?”

沙枣花在大姐怀里哭着。

母亲走到院子里。

我们趴在窗户上往外观看。

甬路旁边,躺着一个浑身窟窿的男人,他流了很多血,成了汪,像小蛇一样四处爬。血腥味,热烘烘的。煤油味儿,呛鼻子。血还从窟窿里往外冒,还有气泡儿。他没死利索,一条腿还在抽动。他嘴啃着地,脖子别别扭扭,看不见他的脸。树叶子像金银箔。哑巴提着缅刀,对鲁队长边叫边比划。鸟仙跑出来,还好,穿着一件肯定是哑巴的军装上衣,上衣下摆齐着膝盖。Ru房和肚皮半遮半掩。雪白的、修长的小腿。肌肉结实、皮肤光滑的腿肚子。半张着嘴。痴迷的眼睛,时而望望这个火把,时而望望那个火把。一群士兵,押进来三个穿绿衣服的人。一个胳膊受伤,流着血,脸色煞白。一个瘸着腿。一个被绳子勒低了头,他拼命想昂起头,但几只强有力的大手不容他抬头。蒋政委也随着进来。他手里捏着一个手电筒,电筒头上蒙着一块红绸,放出红光。母亲啪哒啪哒走,因为她赤着脚。

地上有蚯蚓倒上来的土堆。她毫不畏惧地面对着鲁大队长,说:“这倒底为啥?”

鲁大队长说:大婶,这不关您的事。“蒋政委多余地用蒙着红绸布的电筒照着上官来弟的脸。上官来弟,身材修长,如一棵白杨。

母亲走到大姐面前,劈手把沙枣花夺回来。沙枣花伏在母亲怀里。母亲哄着她:“好孩子,别伯,奶奶在呢。”

沙枣花哭声渐弱,变成抽泣。

大姐的胳膊还保持着抱孩子的姿势。姿势僵硬,很丑。她脸上很白,双眼有些直。她穿着一身绿衣服,男式的,成熟的Ru房高高挺起。

“沙太太,我们对你们可算是仁至义尽。你们不接受我们改编,我们不勉强,可你们不该投降日寇。”

鲁大队长说。

大姐冷笑一声:“这是老爷们的事,别跟我一个妇道人家说。”

蒋政委道:“听说沙太太是沙旅长的高参?”

大姐道:“我只知道要我的女儿。你们有种,去跟他真刀真枪地干,拿个小孩子做文章,不是大丈夫的行为。”

蒋政委道:“沙太太差矣,我们对沙小姐可以说是关怀备至,你母亲可以作证,你的妹妹可以作证,大地可以作证,苍天也可以作证。我们的本意是,热爱孩子,为了孩子,我们的一切行为,都是出于这个目的,我们不希望这个美丽的孩子,有一个汉奸父亲和一个汉奸母亲。”

大姐说:“这些话我一句也不明白,您别枉费口舌了。我既然落在你们手里,随你们处置吧。”

哑巴冲出来,在十几根火把之间,他显得格外高大威猛,裸露的黑皮,像涂了一层獾油,光彩熠熠。啊噢——啊噢啊噢——他狼着眼,猪着鼻,猴着耳朵,虎着脸,喊叫着,举起粗壮的胳膊,攥着拳头,对着周围的人,划了一个圈。他踢了一脚甬路上的死者,又逐个地对三个俘虏施以拳打。每人一拳,打一拳一啊噢。打到尽头又回头打了一遍:啊噢!啊噢!啊噢!一拳比一拳狠。最后一拳,竟把那倔强地想昂脖子的俘虏打瘫在地。蒋政委严厉地制止了他:“孙不言,不许打骂俘虏!”

哑巴咧开嘴,笑着,指指上官来弟,指指自己的胸口。他走到来弟面前,左手捏着她的削肩,右手对着众人比划。鸟仙入神地盯着变幻莫测的火苗子。大姐抡起左臂,扇了哑巴右腮一巴掌,呱唧一声响。哑巴松开手,狐疑地摸摸脸,好像不知打击来自何方。大姐抡起右臂扇了哑巴的左腮。这一掌打得疾速有力,响声清脆。哑巴身体晃荡,大姐在强大的反作用力下,倒退了一步。大姐柳眉竖起,凤眼圆睁,咬牙切齿地骂道:“畜生,你毁了我妹妹!”

鲁大队长说:“把她押走,女汉奸,这么猖狂!”

几个士兵上前架住了大姐的胳膊。大姐高声叫着:“娘,你糊涂啊,三妹是只凤凰,你却把她嫁给了哑巴!”

一个兵跑进来,气喘吁吁地报告:“大队长,政委,沙旅的大队人马,已经到了沙岭子镇。”

鲁大队长说:“大家别乱,各连长注意,按原定计划行动,把地雷全埋上。”

蒋政委说:“大嫂,为了您和孩子的安全,跟我们到大队部去。”

母亲摇摇头,说:“不,死也要死在自家炕上。”

蒋政委一挥手,一群士兵拥到母亲身边,一群土兵拥进屋子。母亲喊着:“天主啊,睁开眼看看吧。”

我们一家,被关在司马家的偏房里。门口站着岗。隔壁的大客厅里,瓦斯灯通亮,有人在大声喊叫。村子外边,一阵阵爆豆般的枪声传来。

蒋政委端着一盏玻璃罩子灯,慢条斯理地走进来,罩口冒出来的黑烟呛得他眯起眼睛。他把罩子灯放在花梨木的桌子上,打量着我们,说:“为什么要站着呢?坐下坐下坐下。”

他指点着环墙摆着的花梨木椅子,说,“大嫂,您这二女婿家可真够排场的。”

他自己先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按着膝盖,用略带嘲讽的目光看着我们。大姐一屁股坐下,与蒋政委隔桌相对,她赌气般地噘着嘴,说:“蒋政委,你请神容易送神难吧!”

蒋笑道:“好不容易把神请来,为什么要送呢?”

大姐道:“娘,您只管坐,谅他们也不敢怎么着我们。”

“我们压根儿就没想怎么着你们,”

蒋政委微笑着说,“大嫂,坐下吧。”

母亲抱着沙枣花,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我和八姐拉着母亲的衣角,贴椅子站着。司马家的公子头歪在六姐肩膀上,嘴里流着哈喇子。六姐被磕睡折磨得身体摇摇晃晃。母亲拉了她一把,让她坐下,她睁开眼睛看看,随即就发出了酣睡声。蒋政委摸出一根纸烟,将烟头放在大拇指甲上顿了顿。他摸索衣袋,显然是想找火。他没有找到火,大姐好像幸灾乐祸地冷笑。他走到玻璃罩子灯前,嘴叼着烟,凑到灯火上方,眯着眼,吧嗒吧嗒地吸着,火苗在灯罩里被拉扯得上下跳跃,烟头发了红,发了亮。他抬起头,把烟卷从嘴里摘下来,紧闭着嘴唇,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村子外传来轰轰的爆炸声,震动得窗户上的木格子索索地响。

一片片火光在夜空中抖动着。人的哭叫声和呐喊声时而隐隐约约,时而异常清晰。

蒋政委面带微笑,挑战般地紧盯着来弟。

来弟屁股上好像长了尖,在椅子上歪来斜去,摇晃得椅子腿嘎嘎吱吱响。她的脸色苍白,攥着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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