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书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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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书艺人-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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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他已经觉着很了不起了。这还不够?孟良还想要她去自由恋爱,自找对象!在宝庆看来,自由恋爱无非是琴珠的那一套勾当。要说还有另外一种,那就是有的人不象暗门子那样指它挣钱罢了。这么一想,他的脸憋得通红。

“我知道您的难处,”孟良又安慰起他来,“要一个人很快改变看法,是不容易的。

多少代来形成的习惯势力,不能一下子消除。“

“我不是老保守,”宝庆挺理直气壮,“当然,也不算新派。我站在当间儿。”

孟良点了点头。“我来问你。嫂子不喜欢这个姑娘,她不管她。您得照应生意上的事儿,不能一天到晚跟着她。要是有一天她跑了,您怎么办呢?”

“她已经自个儿偷偷跑去看电影了。”

“对呀,这就是您的不是了,二哥。您怕她学坏,不乐意她跟别的作艺的姑娘瞎掺和。她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活动,缺乏经验。她成了您那种旧思想的囚徒。怎么办呢?她很有可能闷极了,跑出去找刺激。您的责任是要把她造就成一个正直的人,让她通过实际经验,懂得怎样生活。等她有了正当朋友,生活得有意义,她就不会跑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宝庆问。

“送她去上学。她到底学些什么,倒不要紧。主要是让她有机会结交一些正当朋友,学学待人处世。她会成长起来的。”“您教她的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再说我也没法儿继续教下去了,我随时都可能走。”

宝庆胡涂了。“您说什么?干吗要走?”

“我有危险,不安全。”

“我不明白。谁会害您呢?谁跟您过不去?”宝庆一下子把秀莲忘到了九霄云外。这么贴心的朋友要走,真难割难舍哪。

孟良笑了。“我没干什么坏事,到目前为止,人家也没把我怎么样。不过我是个新派,一向反对政府的那一套,也反对老蒋那种封建势力。”

“我不明白。封建势力跟您走不走,有什么关系呢?”剧作家摇了摇头,眼睛一闪一闪,觉着宝庆的话挺有趣。“您看,您的圈子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儿,您一点儿都不知道。

您已经落在时代的后面了。二哥,中国现在打着的这场抗日战争,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

问题复杂着呢。我们现在既有外战,又有内战。新旧思想之间的冲突,并没因为打仗就缓和了。现在虽说已经是民国,可封建主义还存在。我们现在正打着两场战争。一场是四十年前就开始了的;另一场呢,最近才开始,是跟侵略者的斗争。到底哪一场更要紧,没人说得准。我是个剧作家,我的责任就是要提出新的理想,新的看法,新的办法,新的道理。新旧思想总是要冲突的。我触犯了正在崩溃的旧制度,而这个制度现在还没有丧失吃人的能力。政府已经注意剧院了。有的人因为思想进步,已经被捕了。当局不喜欢进步人士,所有我写的东西,都署了名,迟早他们会钉上我。我决不能让人家把我的嘴封上。他们不是把我抓起来,就是要把我干掉。“

宝庆一只手搭在诗人的肩上。“别发愁,孟先生,要是真把您抓起来,我一定想法托人把您救出来。”

孟良大声笑了起来。“好二哥,事情没那么简单。谢谢您的好意,您帮不了我的忙。

我是心甘情愿,要走到底的了。我要愿意,满可以当官去,有钱又有势。我不干,我不要他们的臭钱。我要的是说话的自由。在某些方面说来,我和秀莲面临同样的问题。我和她都在争取您所没法了解的东西。告诉您,二哥,您最好别再唱我给您写的那些鼓词了。我为了不给您找麻烦,尽量不用激烈的字眼,不过这些鼓词不论怎么说,总还是进步的,能鼓舞人心,对青年有号召力。腐朽势力已经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心。我们要动员人民去抗战,去讨还血泪债。而老蒋们要的是歌功颂德、盲目服从。“

宝庆摇了摇头。“我承认,我确实不明白这些事。”“您对秀莲也不了解。我了解您和嫂子,因为从前有一阵,我也和你们一样。我现在走过了艰难的路程。我随时代一起前进,而您和嫂子却停滞不前。或许我是站在时代的前列,而您是让时代牵着鼻子走。我了解秀莲,您不了解她。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二哥?所以我说,要给她个机会。我给您写封介绍信,让她去见女子补习学校的校长。只要您答应,她就可以去上学,经历经历生活。

您要是不答应呢,她就得当一辈子奴隶。到底怎么办,主意您自己拿,我不勉强您。“孟良拿起帽子。”记住,二哥,记住我临别说的这些话,也许我们就此分手了。要是您不放她自由,她就会自己去找自由,结果毁了自个儿。您让她自由呢,她当然也有可能堕落,不过那就不是您的责任了。很多人为了新的理想而牺牲,她也不例外。我认为,与其牺牲在旧制度下,不如为了新的理想而牺牲。“他走向门边,”我走了,天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好朋友,好二哥,再见。“他转眼就不见了,仿佛反动派就在后面追。

二十一

孟良走了以后,宝庆呆呆地坐着,发了半天楞。又失掉了一个亲人。先是死了亲哥,接着又走了最要好,最敬重的朋友。孟良,他才华四溢,和蔼可亲,又那么贴心。他为什么要走呢?这点他闹不明白。因为不明白,就要愁闷了。好象孟良刚帮他打开了一道门缝,让他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又马上把门关上了,周围仍是漆黑一团。

孟良跟他,到底有什么不同?他不由自主,把自己和秀莲的老师,仔仔细细地比了一番。自己为人处世,表里不一,世故圆滑,爱奉承人,抽冷子还要耍点手腕。现在,这都显得很庸俗。而孟良是那么勇敢、坦率。讲起话来,总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决不拐弯抹角,吞吞吐吐。宝庆觉着自己实在太软弱了,只知道讨好别人。

他猛地站了起来,把孟良给他的信往口袋里一搁,走出了门。不能再瞻前顾后了。他要到学校去看看。要是称心,就马上让秀莲去念书。不能再拖延了。孟良说得对,办事要彻底。要好好拉扯秀莲,尽量帮她一把,让她有成长起来的机会。要是她不成材,那是她自己的错儿。他加紧脚步,容光焕发,兴奋得心怦怦直跳,仿佛他自个儿也要开始一场新生活了。

学校设在山顶上一幢大房子里,只有三个教室。校长是位老太太,她办这所中等学校,专收想读书的成年女子,以及因为逃难耽误了学业的人。

她彬彬有礼,恭恭敬敬地听他说。宝庆毫不隐瞒,把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送秀莲来读书,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特别强调闺女干的是行贱业。老教师马上表示,她并没有成见。她说,每个人都有权利上学读书,她乐意收秀莲做学生。最好先上三门课:语文、历史、算术。一天只有三个钟头的课。往后,要是秀莲乐意,还可以学烹饪、刺绣和家政。要想找个好丈夫,这些都很有用。这一类课程的进度,没有一定之规。老师讲,学生可以回家去照着做。

据她说,多一半的姑娘不光上基本科目,还上家政,为的是受了教育,好找个好丈夫。“时代变了,”她淡淡的一笑,说:“长得再漂亮,不识字的姑娘,还是不容易嫁出去。找不着称心的丈夫。”

她的话给宝庆开了窍。她跟孟良的说法不同,可意思一样。时代变了,姑娘要是没文化,就成了没人要的赔钱货。要嫁个象样的丈夫,就得识字。

学费之高,使他吃了一惊。贵得出奇,不过他还是高高兴兴付了钱。秀莲总算是有了受教育的机会,能结交一些体面朋友。他几乎把孟良的介绍信给忘了。他后来终于想起,把信掏出来,给了老教师。她高兴极了。“孟先生有学问,有眼光,比我们强。二十年前我也跟他一样,现在我落伍了。”第二天,宝庆送秀莲去上学。

秀莲穿了一件朴素的士林布旗袍,不施脂粉,也不抹口红。胳膊底下夹着个小白布包,里面装着书和毛笔。一出门,宝庆就问:“雇辆洋车吧?”

秀莲高高地昂起头,两眼发亮,笑眯眯地说:“甭雇了,爸。我乐意走,让重庆人瞧瞧,我成了个勤恳用功的学生啦。”宝庆没言语,见秀莲那么高兴,他很满意。

走了没几步,秀莲又低下头说:“爸,还是雇辆车吧。不知道怎么的,我的腿发软。”

宝庆正打算招呼车子,她又抬起了头,说,“不用了,爸。我不坐车了,我得练习走道儿。我不乐意把钱花在坐车上,就是下了雨,我也不坐车。”

“要是打雷呢?”宝庆问。

“我就拿手把耳朵堵上。”她调皮地笑着。

秀莲正在胡思乱想,想到什么说什么。“爸,您不是说过要办个艺校吗?等着我,爸。等我毕了业,我来帮您教书。没准我以后也会写新鼓词,写得跟孟老师一样棒。”

“你吗?”宝庆故意打趣,他也高兴得很。

“就是我,”秀莲说着,挺了挺胸脯。“我记性好。我是个唱大鼓的,不过我要当学生了。我在唱大鼓的这一行里,就是拔尖儿的了。”

到了山脚下,宝庆要陪她上去,她拦住了他。“爸,”她说,“您在这儿站着,看着我往上走。我要一个人,走进新天地。”她轻快地爬上了石头台阶。

爬了几步,她转过身来冲着他笑,两手拍着书包。“爸,回去吧。一下学我就回家,我是个乖孩子。”

“我看着你上去,我看着你上去。”宝庆舍不得走。

她慢慢走到学校门口,先停了一下,看了看学校背后那些高大的松树,然后转过身来,跟山脚下的爸爸招手。

宝庆仰起脸儿来看。远远瞧着,她象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子。他清清楚楚,看见她时常用来装书的白书包。他想起了当初领她回家那一天的情景。那时她真是又小,又可怜。他一边跟她招手,一边自言自语。“好吧,现在总算是对你和孟老师,都尽到了责任。”他转身回了家。

秀莲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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