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发现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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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发现社会-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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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讲每个弟弟都是本雅明本人,他才恍然大悟,说自己笨。

讲这个故事,并非要证明法国人笨。法国是世界上鲜有的具有创造性的民族,它不但为世界进步贡献了笛卡尔、帕斯卡、居里夫人、雨果、托克维尔,同样贡献了奥运会与世界杯,甚至欧盟。然而,人类的思维却是那样奇特无比,“理性”有时也会让我们绕弯路。倘使我们不能意识到自己理性的有限性,难免执迷不悟,将半吊子理性视为真理。不可否认,启蒙运动以来出现的一系列乌托邦悲剧,正是与此有关。

当然,东方人鼓吹的直觉同样面临问题。黄仁宇曾在《万历十五年》中批判中国“以德治国”和没有数目字管理。在我看来,孔孟之学便是一种源于直觉的学问,而专制中国所建立的统治,同祥是一种疑神疑鬼的直觉统治。得天下者终日疑心他人谋反,于是“从直觉中来,到幻觉中去”,把整个国家变成一座上至皇帝老儿、下至黎民百姓都无法脱逃的监狱。而“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式文字狱案的发生,更见证了这种疑神疑鬼的直觉统治走到了极致。

今天,我们可以批评中国古代的注经学问没有发展成诠释学,批评巴金没有达到索尔仁尼琴的高度。然而,中国并非没有抽象思维的传统。

举例说,庄子便是一个很好的逻辑大师。事实上,庄子在欧洲的普及程度,并不逊于孔子。庄子因“化蝶”“子非鱼”等著名思辨收获的美名,甚至超过了孔子。同样,《墨子》的思想也有很强的思辨性。

两汉时期的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不能说它没有思辨性,而魏晋玄学更是“中华民族抽象思维的空前发展”(冯友兰语)历史上没有哪个时代能像魏晋那样沉迷于抽象思维。《世说新语》里便有这样一个故事:某户人家在婚宴之后安排了一个辩论会。当时人们谈论的问题主要是有与无、共相与殊相、一般和特殊等的关系,因此被称为“玄学”。其时盛况,不禁让人想起流行于十八九世纪英国的咖啡馆与法国的沙龙。

《晋书》里有一个“看杀卫玠”的典故。据《卫玠传》载:“京师人士闻其姿容,观者如堵。玠劳疾遂甚,永嘉六年卒,时年二十七,时人谓玠被看杀。”意思是卫玠玉树临风,活活被京城里色胆迷人的粉丝团给看死了。

不过,《世说新语》认为卫玠之死另有原因:卫玠渡江后,去拜见王大将军(王敦),晚上坐着闲聊,大将军就召来了谢幼舆(谢鲲)。卫玠见到谢鲲很高兴,都不顾和王敦说话了,就一起谈论玄理,直到天明,王敦也没插上话。卫玠身体向来不好,母亲不允许他应酬太多。由于当晚疲惫过度,卫玠从此一卧不起,一命呜呼。

也就是说,卫玠是狂热于辩论而累死的。

中国的传统充满悖论。一方面,要格物致知;另一方面,又要经世致用。显然,过于强调经世致用,格物致知便会受影响。对于卫玠而言,空谈只是误了自己的身体。然而,对于大多数中国人而言,空谈则被理解为“误国”。

钱穆先生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书中反思中国为什么没有西方社会系统的政治学理论时曾做过如此分析:

“汉代兵制是全国皆兵的。在西方,直到近代普鲁士王国在俾斯麦为相时历经了不得已的压迫才发明了这样的制度的,而我们在汉代也就早已实行了……近代的中国人,往往藐视自己以往的政治传统,又说中国没有成套的政治理论,没有大的政治思想家。当然,在中国以往的著作里,很少有专讲政治理论的书,也很少专以政治思想成名的人物。这并不是中国人对政冶无理论,无思想,只因中国的读书人多半做了官,他们对政治上的理论和思想,早就在实际政治中表现了。用不着凭空着书,脱离现实,来完成他书本上的一套空理论。”

钱穆先生此言未必完全正确,却为我们开辟了一个思路,即中国之所以没有诞生一套完整的政治理论,是因为中国历史上空谈的人太少,知识分子多为“经世致用”的五斗米折腰去了。因此,中国的政治理论基本上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郎中理论。所以,中国没有发明“三权分立”,却发明了“三从四德”。

有理由相信,从知识培育的角度上说,“空谈”不但不“误国”,反而可能成为一个民族集体理性成长的关键。事实上,西方哲学与政治学理论,很多便是从几何式的空谈出发,一点点积累为经世致用的科学的。

2005年,笔者曾在中国驻法大使馆教育处遇到一位职员,这位先生和我谈到中国交响乐之所以没发展起来,就是因为齐宣王的儿子打压了“滥竽充数”。这个说法似乎有些荒诞。然而,我们从中也能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附庸风雅、装腔作势,未必全然是坏事。启蒙时代,法国沙龙文化之所以蔚然成风,正是因为许多附庸风雅的贵妇人参与其中,无意中担当了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角色。她们和南郭一样起着“维持形式”的作用。有形式,然后才有内容,在此意义上,我们更能理解正是历史的风云际会造就了传统。

【一个人的传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降,随着民族主义的抬头,中国“尊孔运动”热闹非凡。近几年更是如火如荼,出了“读经运动”“汉服秀”“文化保守主义”,从文化生态上来说,这一切本无可厚非。让我忧虑的是,那些锦衣玉食的才子佳人,何苦非要在中国选出个“文化黄帝”来惟其独尊。

“天下苦秦久矣”,此苦自在专制主义。众所周知,自始皇帝以后,中国大一统思想盛行。在此背景下,中国历史上的所谓传统,都在不同程度上践行着“成王败寇”的宿命。秦始皇和若干年后活跃于柏林的希特勒一样,抛投书本搞“篝火晚会”,或将人种到庄稼地里去,无非是想形成一种新的独一无二的传统。

汉武帝之后,董仲舒搞“罢黜百家、独尊懦术”,儒家文化虽然从此得到尊重,但也未必迎来了好光景。从此前被始皇帝视做魔鬼,到后来又被汉武帝当做天神,归根到底,侨家文化所受的都是“非人的待遇”。当中原儒文化大行其道,在春秋战国时代生龙活虎的吴楚文化开始气息奄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成了中国的传统。五四运动时期,孔子本以为从此可投生凡胎,谁想到黑云电火之下,又被激进的知识分子当成鬼魅推进了臭水沟。

关于孔子及其学说的是是非非,直到今日,似乎仍未脱离大一统的思想枷锁。即使几位曾经与我论战的“文化保守主义者”,“挟孔子以令诸侯”,又何尝不是想有朝一日在学术上一统江湖。

笔者真正关心的是接下来的问题:今日中国能否建立一种不关乎神鬼,而是关乎芸芸众生的“人的传统”?中国洋洋洒洒几千年历史,难道只有孔子这个千疮百孔的传统?难道孔子生前死后的中国人都枉度了他们的一生,以致中国传统“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当后现代主义者鼓吹一切宏大叙事都已经寿终正寝时,我坚信有个东西却是与人类同在的,这就是人类追求幸福与自由的最大传统。如果今日中国人能够心怀高远,学着打开视界,就不难发现,中国的传统不过是人类大传统中的一个小传统而已。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争自己的传统,就是争国家的传统,争国家的自由。

传统如文化,无远弗届。今日中国人谈宪政、谈人权,往往要先跑到欧洲去找哈维尔先生帮忙。然而,早在一千多年前,中国的孟子就说过“民为贵,社禝次之,君为轻”。短短十个字,便道出了“人权高于主权,主权高于政权(君权)”的真谛,把一个立宪国家的价值取向讲得清清楚楚。

什么是一个国家的传统?在我看来,人人皆有自己的传统,一个国家的传统应该具体到每个人身上。中国人说自己是“炎黄子孙”,其实这里讲的炎黄并非炎帝与黄帝本人,而是一个符号,而炎黄子孙亦更不是炎帝和黄帝的子孙后代,而是炎黄那一代人的子孙后代(当然也包括其他许多外域融入的血统),也就是说,所谓“炎黄”是指一个时代的生息,而非一个家族的血脉。

从血缘上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祖先;从传统继承上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文化血缘(或传统血缘),比如我读胡适,胡适的思想便是作为中国文化的一种传统进入我的思想;我读董时进,董时进为我研究农民问题加入历史感;我读英人卡尔·波普尔,波普尔同样会成为我在文化上的思想来源。这些思想相互辉映,加上我自己习得的经验与日常的思考,久而久之,会在我身上形成一种既属于我自己,同时又可能影响他人的传统。换言之,传统离不开具体的人,且因人而异,因此传统是有个性的,是可能变化的,而不是大一统、人人可以如法炮制的。

每时每刻都在成为历史,并且形成新的传统。没有哪个时代是属于一个人的。历史也不会为了一个人,或一种思想书写。所以我说,人类有一个大的传统,中国有一个相对大的传统,每个人有自己的小传统。由于每个人成长的环境、经历的世故、接受的教育不同,这个小传统自然也不同。正是这些甚至可能大异其趣的传统,组成了中国的大传统。它们有些被历史淹没,有些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甚至成为流行物。

鉴于有许多比金子还珍贵的传统被王权淹没或被历史遗忘,所以我坚持弘扬传统的最好方式,不是给皇帝老儿迎驾一样让某个曾经称王的传统或学说再次称王,而是逐步恢复历史的记忆,让所有的传统、智慧在知识的图景下复活。我相信凡此种种努力终有回报,就像我们下围棋,一颗貌似死去的棋子,在新的时势下会恢复生机,甚至于无声处翻盘,就像那瓦霍语那样建功立业。二战时期,正是那瓦霍人使用的已经类死的语言,在被编成密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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