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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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1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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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蔺燕梅想了许久,又蹙起眉头:“我不能出去,我还是不能出去的。”

“怎么又不能了呢?”史宣文说。

“我没法子回学校去。”她说:“我还是不能见我的同学。”

“燕梅!你忘了你自己写的话了么?”伍宝笙又急起来:“怎么昨天那么想得开,这会儿又想不开了呢?”

“这个不同。”她说:“昨天想得开也是真的,现在觉得不能出去,也是真的。”

“她这个话对的。”史宣文说:“道理也很简单,只要设身处地一想,马上会觉得出来,比方手边欠了一大笔债的人,如果想去清债,那是一件很费事的事,不过如果他这时得了大病,伸腿一去,什么山高的债也可以不管它了。燕梅在这儿一蹲,当然什么都想得开,等一下一出门,见了债主,她可不是就要着急了。我这个比喻好不好?”她说着说着忽然想到她阿姨是已经作了修道的人,如果太把出世的念头形容成怯懦的表现,便是给人当面难堪了。于是末了来一句问话。

今天是几个聪明伶俐的角色聚在一起了。人家焉有不明白之理?她就说:“还是你们的话动听!昨天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好例子来说明我的意思。倒叫燕梅取笑了去!”

蔺燕梅听见就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阿姨,你就爱说得我这么坏!”她就打算往她身上赖。“燕梅什么时候取笑过阿姨?你说!”

阿姨笑着退后几步说:“有你两个好姐姐在这儿,别再缠我了。快去打扮你的,好跟她们走。这一句话说得还要多明白!你们听,昨天我说这么年青的,一点进取心都没有!遇了点不如意的事想打退堂鼓!她说我俗气呢!”

史宣文听到这里才放心,她想:“这个修女真是特别聪慧,她不但听出我失言,并且用话掩饰她已听出来了,说了些统弯儿的意思,怕伤着我!”

伍宝笙说:“我才想了这句话。你们看,她不是打算伸腿一去,逃债么?咱们教了她这些年,没教出个进取的人生观来,反而学会逃避了。我看,咱们教育部分失败了,就该执行法律的一部分了!抓起她去还债。还要把她看得紧紧的,要她求生又难,求死又办不到!”她就作出一种吓唬她的样子。

“快点抓她出去是正经。”修女笑着说:“我不留你,你想呆下去也不行呢!再说,如果要受洗的人全到教堂来作准备,我们还得附设个旅馆呢!”

这时史宣文正洗脸,蔺燕梅正坐到桌子前化妆。她两个离得近。史宣文就靠过去小声儿说:“你那个债主昨天来了。你怎么不见他?”

蔺燕梅正气她们来了之后占尽了她的便宜,令她又羞恼,又感激,听见她这话简直是故意糟蹋自己了。便装作不生气,也凑过去说:“等你提醒我呀!”猛不防,就用手中胭脂片儿给她抹了一鼻子!

大家轰然笑起来。史宣文说:“原来俗语说:‘碰了一鼻子灰’是红的呢!”

修女说:“你们三个人真像是姐妹似的。燕梅你说句真心话是爱学校,还是爱修道院?”

“我是真觉得修道院可爱。”她真心地说:“学校也真好。”

“我替你说罢。”史宣文一语更加中肯:“爱学校是爱那儿的同学,同学术空气。爱修道院是爱文学作品中的描写,什么戒指啦,袍子啦,祈祷文,教堂同歌。你这些梦想,加上这个样儿的阿姨,就叫你忍不住也要试试了!”

蔺燕梅听了娇羞地指了她对阿姨说:“阿姨!你看她坏不坏!”

“你今天骂了我们半天了。”伍宝笙说:“回去有的是时候跟你算账呢!梁家姐妹都在呈贡,赵先生答应我们还回到老屋子去住一晚聚会聚会呢!”

蔺燕梅听见,高兴得喊了起来:“姐姐!姐姐!”她又拍手,又跳。阿姨便笑着摇头,羞她。她便拉了阿姨一齐跳。

史宣文说:“事实上,战事起来后的大学生活就和修道院差不多了。男生宿舍索性像兵营了。我们的饭食简单,生活中也缺乏娱乐。”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还不及这儿快乐?”修女故意笑着问。史宣文想起刚才失言之事,明白了她是故意点破。两个人就会心地笑了。

收拾好了,史宣文挽了她走在前面。伍宝笙带了她的提包,同修女在后面并肩走。修女悄悄地对她说:“过两天你来看看我,还有话告诉你。”她也悄悄地点点头。

走到了门口,蔺燕梅仿佛很困难往外走。她仿佛是个畏日光的小鼠,而外面阳光正是太好了。

史宣文早看出来了。她说:“你若是个学科学的人,像伍宝笙,我就一把推你出去。若是个学哲学心理像我的,我就用两句话讥讽你出去。现在你是个学文学的,这种心理变动的经验不可不有,我就容你,在这门坎儿里体验几分钟。”

伍宝笙在后面便对她阿姨说:“阿姨,她若是个冒冒失失,心血来潮就要做修道的呢,您就打她出去!”

阿姨笑着来打。她忙跑出去了。史宣文去追上她。阿姨便乘机告诉伍宝笙说:“看出她心上还很弱罢?到了学校要知会同学们别再伤了她。”

伍宝笙感激得要落泪,忙点头应了,三个人告了别,一同向学校走回来。

她们在路上决定:回到学校去,这事只可告诉人是在梦中,而这一梦的实情,不能再告诉别人知道。梦醒一句话只好听天由命,看范家兄妹如何。蔺燕梅说;“小范答应过和她哥哥为我守秘密的。不知道做到做不到。”

“她们倒不见得会不守信用。”伍宝笙说:“可是说出来也没什么,让孟勤明白明白,不好吗?”

“就是不能让他听见!”她说。

第十五章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秦少游

学校里面为了这次事件,当然免不了许多传言,许多争辩,而产生了一种舆论。这舆论过了一昼夜便尔造成,专等被讨论的人回来听取。

蔺燕梅是个被动者,是大家心目中一个应当受爱护的角色,无论她出了什么事情,即使她一意孤行所致,大家也习惯地不去怪她,而去怪那个招致一意孤行的别人!她撞了车,大家怪大余不该令她驾车,她簪了校园中的禁花,大家怪范宽湖不该去摘,她这次既是做着梦,那么范氏兄妹怎能不受舆论的严重制裁?

她为此事曾哭着想家!她曾想做修女!那还了得!学校竟留不住她!她想家也要好好地离开大家回去。她如果想做修女,那必须是为了一个极圣洁的理由。极合乎她天然接近宗教气氛的性情,又要在一个极度不牵强的形势下,才可容许她去。

事情也许有错,而蔺燕梅不会有错!

这种舆论实在太感情用事而有点不公平了,然而舆论越是这种性质的才越来得势头凶,不许反对。大家相戒,不许在她面前提一字她要做修道的事,惟恐羞着了她,下不了台阶。大家又相戒,不许说明是同学们有意袒护她而使她心里不宁静。虽然,背地里,争辩得好不激烈,当面没有一个人敢提半个字,连她的保护人陆先生,同顾先生也都对这事守缄默,生怕把事情闹得决撒了。

伍宝笙,史宣文把她轻巧地又搬回学校来,赵先生装作不知此事似地反倒责备她两句不该在校外过夜。过了两天,随着她去受了洗礼,参加冯沈婚宴,大家只战战兢兢地配演这一出“燕梅归来”的戏文不敢多事。事实上,她此次回来,等于忽然变成校中一个特殊人物,一个孤立的角色了!她好似被大家推出后台来看戏,而后台的一切,她皆不得与闻。

呈贡人物一归来,那争执就更厉害了。范家兄妹在学校中简直大有立足不住的样子。范宽湖的粉红色旧账,一篇篇地被人搬出来从新算过。他们算了这账之后,倒气平了些,认为大家自己亦有罪焉,谁叫大家不早些纠正,反倒容他常在蔺燕梅身旁趑趄打主意?慢藏诲盗,是他们大家的责任!

范宽怡是个泼辣的家伙,大家不大敢惹她,便转头去欺负周体予,明知道这样给她的难堪会更厉害。

一切群众行动之愚蠢处,他们的行为里,皆全备了,一切群众所易犯的错误,他们件件犯了。当然是自从蔺燕梅突然下乡起,大家便憋足了一肚子不平的气,然而这一肚子气令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是大大不该了。

这种舆论之造成,令男生中大余,小童等,女生中伍、史、凌、乔等,颇不知如何才好。他们措手不及,大局已如山倒。

天下事,常常如此,见识是见识,世事是世事。此时做一个又热心又有见识的人,最苦。如果光有热心,而无见识,大可随了潮流叫嚣,博得群众爱戴。如果光有见识,而不热心,也很可卧听大门外打死人,屋里照样睡大觉。偏偏不幸世界上常有具备二者的少数人,又偏偏不幸他们常是少数。于是便如同一个瘦弱的小孩,拼命去扯一匹发怒的马,或是更恰当些,一个航海人在风暴之中,打算落下那个满兜了风的帆篷。

范宽怡岂是那么坏的人?她一直以为蔺燕梅是害羞,是装睡着。并且在呈贡那些时,她看在眼里的情况,也都令她相信他们已是很接近了。甚至两个人是瞒着她呢!到了宜良渡河时,她才看出哥哥的畏缩,同蔺燕梅的羞涩,而两个人又都含情脉脉的。如果她所见是真,以一个妹妹的身份,她是可以鼓励她哥哥的。事实蔺燕梅也并没有怪她。虽然事后小范在车上只得几分钟的机会向蔺燕梅解释,她已彻头彻尾地明白她了。这件事蔺燕梅怎么能不怨自己呢!从一到呈贡那天晚上,范宽湖接她下马起,直到去宜良回来止,她确实有意无意地想拿范宽湖磨刀呀!

她磨刀是不至于出事的,因为她知道范宽湖不敢,而在她这种小女孩试探着做着游戏的心理中,她确是享受到了一种她自己认为不应该的快乐,只是没想到自己在那么个时候,做了个不争气的梦,连累小范挨了大家的骂。她是同情小范的。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在这种群众言论之下仿佛是她大可挑任何人磨磨刀,而那当磨刀石的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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