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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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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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昏过去不知多久,才微微醒转来,她是被燕梅的阿姨从身后抱着,还是坐在教堂门口地下,前面是蔺燕梅满脸泪水跪在地上看了她哭。她此刻觉得自己体气是真虚弱到了极点了,这雨水,这寒冷,方才来时一路上全然不顾的,现在真正征服了她。但是她心头尚有一口气,她一定要再进一步,然后才容自己昏厥过去,不打算再醒转来。

她颤巍巍地举起手中紧紧抓着的雨衣,对蔺燕梅说:“雨衣!喏,燕梅,跟姐姐回去!燕梅,咱们回去!”说完真的又昏过去了。

身背后的阿姨悲怆得扶她不住,把脸伏在她肩上哭。四围站着的修女也索性哭出声来了,蔺燕梅抓紧了她冰凉的两手贴在自己脸上,哭倒在她怀里,她如失去神志那样哭喊。“带来了雨衣!啊!姐姐!我的好姐姐啊!”

站在这个眼泪圈儿外边的丁主教,稳住了他那特别高大的身躯,闭上了那特别有深思的双眼,心中默想:“这蔺燕梅还是一个血色鲜丽的人间儿女,不是将要从我手中接取学习修道的白色面幕的人啊!她的监誓保护人,也只有这个招呼她回去的姐姐有资格做!”他想着便没有说什么,只令几位修女好好招呼着把伍宝笙送到寝室去安息。晚祷之后本该是蔺燕梅受幕的仪式的。现在就当然是散了。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在屋中,蔺燕梅同她的阿姨守着伍宝笙也絮絮软软地谈了一夜。蔺燕梅打定主意做修女,去文山县天主堂中一边学习一边作工作的心,本来如渐渐吹胀了的一个气球,一下午,晚上已经胀到极点不由自己再想其他的事了。这时听到了伍宝笙一声“回来罢!”的呼唤,便如刺进了一枚尖锐的针,炸碎了。

她披心沥胆地对她的好姐姐诉出心底蕴结不解的心事,她天明之后是一定要走的了,这眼前每一分钟都要用来作向姐姐报答厚爱之用。她再没有一句不能告诉姐姐的话。伍宝笙希望听她谈大余,她却谈小童。从她的话里,很可听出来,大余对她是惊羡,小童对她是亲爱。她说:“你看,姐姐,我的事情他关怀得很,我的心境,他明白得到家,最叫我感动的是我几次心情激动不能支持的时候,当时总得他宽解,事后他又都一桩桩地,清楚记在心上。他是个令人觉得亲爱,了解的温和角色,你说是不是?”

最后她说:“姐姐,人生实在甜蜜,又实在可怕!美丽的景物,常常令人心疼地就忽然幻灭了。小童真是个好孩子,我爱他,可是我不敢多见他,我要快走。我走了他当然想我,可是去作点可以传得久远的事,是他赞成的。他又说过,大家都会修养自己的话,分别了,相忆起来,也是含笑地。让他含笑地想着我罢,他又说过一切感情的事都需要时间的,让我躲开,给他一点时间,等到他懂得我的情感时,姐姐,你叫他来找我。这一点点路在他不算什么的。”这几个“他”,她说得好亲切,又好得意哟!

伍宝笙把她抱在胸前,听她说。自己两眼看了逐渐发白的窗口,天快亮了,雨快晴了。

蔺燕梅又说。“昆明的情形大复杂了。姐姐,大余既去找过你,你当然知道了。现在,走到这一步,天明之后,昆明我更没有法子呆下去。一切的事托给你。姐姐放我走了罢?”

伍宝笙捧起她的脸来端详了一阵,说:“姐姐过后把你的衣服给你寄去。你今天带了这件雨衣走,就算是答应了姐姐不再起心改装了。答应么?”

蔺燕梅感激得紧紧伏在伍宝笙的身上,她们慢慢地疲乏了起来,正想睡去,但是时候已经到了。阿姨便不准伍宝笙送她上车,只自己帮着蔺燕梅整顿好,送了她同那些教堂中人去火车站。回来之后下午才把伍宝笙送回学校去wωw奇書网。蔺燕梅那时候在滇越路车上,顺了红河上游的峡谷南下,不知已经到多远的地方了。

第十六章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

这天是十一月底的一个早上,伍宝笙,大余,同小童正在文林街一家皮匠铺里看皮匠为大余补个小提箱。皮匠手慢,大余心急,伍宝笙同小童好不费力地在劝解。

文林街上道边的树随着旱季起始的无休无静的燥风,正在摇曳,摆去它们今年的落叶。蔺燕梅已经离开昆明两个多月,将近三个月了。

几天来,在协助大余整顿行装及作一切远行准备之时,伍宝笙心上一直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当然,这次偏偏该是大余代表学校到滇南麻栗坡去慰劳驻防国军,同时她自己也确想有个人去那边顺便看望一下蔺燕梅,因为虽说她常有信来,信中每次都叙及在那边一切如何适意,工作进行如何顺利,这个作姐姐的人,总愿意有人去把真情看视一下才能放心。但是,在伍宝笙的心底,她不高兴由余孟勤去做这件事。

这时候滇南吃紧,防车云集,昆明民气激昂得很,学生们又整个儿把心放在滇南的时势上去了。余孟勤一手组织了学校中的后援会,这次代表学校的劳军大任当然也就落在他肩上。再说以他观察力之敏锐,接纳朋友态度之真烈,此去必能找到后援会工作之目标,回来必可给同学们一个工作上之指导。

但是伍宝笙怎么能在这个滇南吃紧的时候不想她在滇南要冲文山县作语言工作的妹妹?滇南语言工作此时当然是分外要紧,鉴于缅甸的失败,滇西之被侵,感于那边工作之不彻底,无准备,及现在滇南方面,亡羊补牢犹不为晚,这是小童的想法。伍宝笙自有她免不掉的女孩儿家心理。她希望能有一个人去把她妹妹带回来。她既不能不这么想,她就觉得余孟勤不是那个合适的人。

她正想得出神,大余又对皮匠发起脾气来。她忙看时,这回原来怨不得大余,这个皮匠也是吓昏了,眼看完工了,他又把一只锁给钉倒了个儿。大余的箱子本来又破,他又是一向用东西不经心的人,箱子总是装得太满,每次上锁时都是用大力压上的。这只锁不知道已经重新装过几回了,现在四个钉子眼儿都撑得挺大,一下子给钉倒了,眼看又要重来,不由得大余不气。伍宝笙被惊醒了,她就赶忙来劝。小童说:“没有用,有大余在这儿,什么毛病也出得来!”就起身把大余推出门去。他说:“你先回屋去把要带的东西检出来堆在床上,然后到后援会讲你的演去。等你回来,我们准把箱子给你送到屋里,装好!这有多大小的事?急成这样!没有箱子,打个小包袱也走了!”伍宝笙笑着看他把大余撵走。心上觉得小童很妙。再看小童来帮着皮匠起下锁来在钉锁处先加上一块皮子,准备另钉锁。皮匠工作果然顺利起来。她就又想起她的心事来。

她想;大余这个脾气,到了文山,见着蔺燕梅,又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他去找她有什么用呢?”她想:“他做什么事都这么能干,单单对于女人心理这么一窍不通!还是研究了这些年心理,又写论文的人呢!事到临头,整个儿糊涂了!”

她当然知道大余同蔺燕梅多么不合适,但是她自己也是一个女孩子怎么好开口!她当然看得清楚,但是大余人家本人还似乎热心得很呢,她那能插什么嘴?

她想想大余那派严正不可轻侮的岸然气象,心上暗暗地又笑了。她想:“女人眼里的英雄都是不久长的。她们在前台看了你落泪,或是在神坛前为你的说教所倾倒;那都是暂时的事。哪里用得了几时,还不就一下子钻到你心坎儿里去了!管你是大将军,大学者,大圣贤,她只把你当作小绵羊,小黄莺,小蜜蜂儿来爱。

“你想把她推到前台去欣赏你的艺术,你的演技吗!那简直可以说是做不到。她偏要恋在后台,看你化妆,看你念词,等候你在掌声里退下来,向她诉说你多么得意。她要做你的后合主任。

“在一个后台主任的地位,她容许你说最狂暴无耻的骄言。她相信你比一切别的演员高明,至少,相信你有独到之处。自古以来,哪个大政客,大演说家在太太面前装得住他的幌子?又哪个不在太太面前拼命吹牛,吹得跟一只蛤蟆那么膨胀了肚子?

“大余想把燕梅推到前台会永远当听众。那怎么成?那样女孩子的特点和好处岂不都抹煞了?燕梅的情形怎么样,先不去说,一个柔柔软软的女孩子如果受到了这种冷酷的待遇,那一定前台也不呆了!你英雄你的去;你圣贤你的去。你不爱我就一切都算完。不怨我嚜!你用不着我,我呆着干嘛!”

伍宝笙揣摹着蔺燕梅的心情,也不觉依了她那种口吻,自已在那里痴痴地想,想得又疼爱,又好笑起来。她想来想去不觉把一种自己从来没有过的心情移植到心上来了。她觉得蔺燕梅完全有道理。于是也似随着执扭起来,她想:“本来是女孩子嚜!我们就是这个样儿!你们爱爱不爱!”一句话拗了口,她就笑出声儿来。

小童抬起头问她独自个儿笑什么?一个不留神,扶着箱子的手挨了笨皮匠一锤,疼得“哎呀!”叫了起来。

“你这个孩子讨了个老大便宜呢!”她仍是带着笑在想:“挨一锤我还不想饶你。这么个蔺燕梅就会一下子伏伏贴贴依上你的心房!瞧你这份儿乱七八糟的神气,衣服从没穿得体面过一天,头发永远不曾梳好过!你这份儿手艺真是不差呀!怎么偏打正着的就体贴上了她的心?”

蔺燕梅临走时在天主堂里告诉她的一段机密活儿到此刻她尚未对小童说起过。她当然无从起头儿,一面也是见小童那份儿不在乎,大模大样儿不着急的神气,她气不过。再说,事情也还不到时候。不过她一见到小童就不免想起蔺燕梅临走时说那句话的神气。那天她听蔺燕梅细细地讲了去滇南工作的决心之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就问:“我不高兴听这一半儿心了。”她说着就用手指头点了蔺燕梅的胸口:“我要听听那一半儿。你这个狠心是从哪儿下的?这么大的一个学校,这么些男同学,就没有一个儿留得住你的人的么?你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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