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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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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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他才说:“这安乐的田园,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不然,”先生转过脸来,“比方说人家肯放开,让给你。不用问,你是想买下的了。我却要劝你搁些时看看!这块地方大有文章!不瞒云老你说:方才谈起人心世事之时,我也想到近来屡屡看出治久必乱的朕兆来。不过每每想到,我们地处天南,几十年来不曾见过大刀兵,终不信会有一天哪里的人物会扰到这一方来!但是眼见的事也不容你不信。方才街子上,云老,你不见乡人作践五谷粮食么?上白大米,也肯洒在地下,这皆是凶兆。就说这块地罢,我一生下来就觉地气旺得很!非比平常!眼前这菜园上日后必聚集数千豪杰,定是意外之际会!”

“此话如验,那必是一番大变动了!”云老到底是做过官的人,深知人事若如此改变其影响必是很可观的。

“如何此地会聚上这许多英杰!这事凭空臆测不出的。不过此话灵验也不在久,可怜那些庄户人家的菜也种不长了,岂但此也,那边山上的坟也不得安静的!”

云老听得此话不觉愕然,又益发感到人生无常喟然叹息,遂又说:“先生,在下心许一愿,若当真这些苦命人的菜园种不长了!我如今打算竞买下他们的来,一旦有事,也放他们一条生路,莫绝了他们吃饭的土地。这块地若有了变化我一家家业尚损失得起!”那先生听见此话改容敬道:“先生这一句话,胜做多少功德。我看这菜园虽说种不长久,而地气旺却决非坏事,先生有心为善亦已足矣。我们三人在此地一席闲话也不是无缘,看薛发挑的是我一箱书,一个铺盖,莫非也应在这话上?竟是聚集多少负笈学子亦未可知!”

云老听见心中欢喜,便说:“如此小可决计买下此地,来日办学!”

先生说:“有福之人自有有福之路!这话验与不验尚不可知,倒是云老你这一席话大动人心。不过这个学恐非一二人之力所能办。我们且观后果罢。时光不早,云老请回,我就此辞过了。”当下云老看着薛发挑了东西送先生走过小山头,才慢慢踱回去。一路上思潮起伏,那时街上人已渐少了。心上更是沧桑多感,又见时已过午,不该放先生上路。直在家里急了一夜,次日下午薛发回来,带来先生相谢手札这才放心。原来那时正值昼长,先生到家时天色尚未全黑。

后来云老果然买了那块菜地,先生中秋上城过节,云老特陪先生去看地。先生每日指示乡民疏通水路,按列植下松树柏树,又把中央一个水塘开扩清净。顺手把东一丛西一束的野玫瑰花移植在塘中一个半岛上,看了怡然向云老道:“你这一件功德不小。改日再找石工开两方青石,做几个石凳。我们在这山花荫下品茶,说古,等候世事风云罢。”云老也笑道:“上天旨意世人未必个个能察觉。我们既然如此相信,本也该豫为道地的。我竟明日便着人去催造石凳!”

上述故事,至今昆明大西门外龙翔,凤翥街上茶馆里还常常有人提起。那位风水先生故居已不可寻。云老下落,则有人说便是城内双眼井巷方家,有人说是锦章巷房家。当初传说时既未说出云老的姓氏,现在又有方,房二姓,也不易辨别。只有这么由他去了,也奇怪竟没有人去这两处地方询求的。

后来到了中华民国二十六年正值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七年,夏天北方日本人入寇,起了大乱。这里地远只稍稍听到些战讯,转年春天情形便大不同了。先是中央航空学校在昆明城东南巫家坝地方建了分校,然后长沙临时大学迁来,于是北方三所名大学北京、清华、南开,在此地正式合并成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暂借西门外昆华师范,及昆华农专新建的几所大楼上课。工学院为了设备上关系分到东门外拓东路的迤西会馆,全蜀会馆去。文法学院高年级学生尚且在蒙自地方成立了一个分校。蒙自地处迤南,来往昆明乘火车尚要一日半的旅程。偌大一个大学间关越海迁来了昆明,真是叫正义路上充满了外乡口音年青的笑语,金碧路边平添了游子们轻捷的足迹。他们一共何止数千人口!次年暑假蒙自分校又并到昆明来,乘假期之中,大家离家皆甚远,举行了一个集中军事训练把学生全分到各兵营中去。

昆明地方在民初时曾由地方上办过一所航空学校,不久因故也停了。后来民航机的邮线通了航才又见到飞机。航空军官学校迁来之后,天上才嗡嗡地总有飞机在盘旋。或大,或小,或三五成群,或是独自一架在翻跟斗。昆明的太阳是最叫人爱的。那些骄傲美丽的飞机就常常在晴空之下舒展翻转他们耀目,银色的翅膀,下面看得快乐的人们眼也花了。就在本年九月里,空气逐渐紧了,先后举行了两次防空演习,第二次演习过后一天的下午便当真地鸣放了警报,这天是九月廿八日,那时节战火已遍燃国中。东南、东北、半壁江山已是稀糟一片了。

昆明城内虽然也有些小山坡坡,但是红土的多,岩石的少,城外河沟纵横松柏成行,四周一二十里地方,纵有些丘陵也还要算是平坝子。西南临近昆明湖及正南在呈贡县一带更是坦荡荡的田地。故很难建起防空洞来,有了空袭,大家只是四散在城外算了。好在城围不大。即使居住在城中心半小时也尽可走得出去,找好隐蔽的地方藏下。这天警报发出时正是上午九点多钟光景,是大家早饭时候。吓得多少人饭也不敢吃,东西也不及拿,慌慌地彼此拖拉着就跑。一路上皆是行色仓惶、扶老携幼的百姓,尘土带起多高,个个面目愁苦不堪,看去煞是可怜。昆明共有城门七个,北门,大小东门,大小西门,正南门及护国门,加上南城几条大小出城的街道,全挤满了人向外涌。这时又发出了紧急警报,警察、宪兵、丁勇赶忙制止人民乱跑,哪里制止得住!胆小的人腿虽早已软了,偏是放心不下,东挪西迁地不肯老实藏下,忙乱之中飞机声音已很大了。

九月的昆明天气极是晴净无云,视线爽明无阻,顺了机声找去,就在西北角上天边衬着蓝天横着一条略有波折的白线,大家正指点着已见这白线断作三截,再渐渐变宽,成了三队一共九架轰炸机,这时城西北上已升起多少火往,浓烟,炸弹响声震地而来。飞机也改向低飞压顶而过如一片灰云。这当儿里,有眼快的人指着天上,急忙喊着说:“看那些小的,上下直窜的是我们的战斗机呀!”这一声,大家才听见机关枪弹正劈劈拍拍响得好不清脆,小小战斗机赛同小蜜蜂一样在来袭的机群内穿梭上下。下面看的人有人兴奋得走出掩藏的地方来呆望,有的听见枪声生怕中了流弹,忙找地方蹲下,心中暗暗佩服空军人员的英勇。更有身边有枪的士兵,武人禁不住举枪也向上打。

机群向东南去,又在那边投了弹,小战斗机也咬紧了牙在后边追。有一架轰炸机拖了一条白线长长划过青空。于是又有人喊:“当心我们的飞机在后面吃了他们的亏!那架飞机放的是毒气呀!”也就有人忙掩了鼻子怕他自已中了毒。这时间天上又清净了。西北城外的一片烟已消散,倒是东南郊的黄土飞扬得高,两边的灰尘都很大,不过烟火是没有了。正中天空,若细细找还可看出那一缕白烟的痕迹。也不知是毒气还是什么病菌武器,无论如何当时说是传单的话此刻大家不见有东西飘下来,都晓得是错了。

警报解除之后,各灾区忙了救人掘物。积善之家这古老的山城之中极多,他们便忙了施茶施水,各学校,寺院便打扫地方为受难人安息过夜。到了晚间,轻重伤者也都有了治疗,丧失家屋的人总也粗粗有个安置了。

受祸最重的便是沿西城在北一带。晚间消息传出,原来来袭的飞机绕从西北而来。我机一经发现他们绕道进入的阴谋,马上迎头痛击。当即有数架受伤,他们为了减轻载重以便逃逸,所以等不及飞到巫家坝就不顾死活一齐把炸弹投下!这一带地方,可怜全是民房铺面,便横遭惨劫。天上那一条为人猜测的白线便是受伤凶机的油箱喷出的汽油。这次百姓受灾确是惨重。好在城内精华无损。

西城外一共两条街,一条向西伸出,是往迤西,大理府,腾冲府的大道叫做龙翔街。另外一条顺了城墙往北使是凤翥街。这两街死人最多,一时竟清理不出来,直到三五日后,还有尸体陆续掘出。可怜静雅安详的一座古城竟有天外飞来之一场横祸。

在凤翥街北有一座大寺院,坐落在去沙朗大道的西边。高大坚厚的红色庙墙外,整整齐齐一转儿水田,庙内古木参天,松针遮掩,太阳都难晒透。内里三进大殿,香火鼎盛,住了近三百僧众。住持解尘已是年近八十的老和尚了。传说他是半途出家,原来是城内数一数二富室,少年时中过进士,胸中文墨才情是极好的。后来也作过两三任官。无奈尘心日冷,未到革命起事便罢官还乡了。他回到昆明来先是常到四外这些大寺中参禅,后来索性一年三百六十天里倒有三百天住在庙里。弄得终了家人零落星散,不成局面,他本人也带了一部分家产在这三分寺内出了家。西城外共有大寺院六处。华严,太华,筇竹,皆在西山。海源寺在去西山的路上。城根外就是这三分寺为大。另在龙翔街上有胜因寺也很伟丽。胜因,三分二寺自来是由一个住持总管。到了后来解尘既作了方丈,也便住持了两座庙宇。解尘年高望重,禅机妙参,拯人若渴,极得人望。所以二寺香火日炽。而解尘却轻易不得会到。他常说:“做事只要求尽才尽力,若谈到成就,则常误人道心,不可不慎。”所以他独没有大寺院住持那种机心。因之更叫人觉得难得。不过一到有甚急事时他也免不了现出才于经济来。这天警报解除后,解尘知道灾害不轻,便到四处查看,胜园寺已炸得零乱不堪。三分寺地处稍远,虽亦有震毁的去处,屋宇尚完整,也便督促僧众打扫出大小殿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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