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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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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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燕梅听了心上喜欢。奇怪自己怎么不知道这消息呢?再一算,有三四个星期,没有回史宣文的信了。心上很是歉然。一想;“索性给她个惊奇,我放弃了姐姐,放弃了史宣文,等到从余孟勤的鞭策底下磨炼出来之后再见她们。”又想:“先只写些平常问候的信给她,从前那种尽是书名儿的信少写。”

这天晚上他们到差不多九点才散。有赵先生陪了一起回来。余孟勤在路上便不曾再给蔺燕梅加上什么功课。她回到屋里很像得到例外一个假日似的十分高兴。

这个学期大家有一种风气,就是一律拼命用功,拼死命用功。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学校搬到昆明之后到了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一切都上了轨道,课程加紧了些。第二个原因是生活压迫得太厉害,学生,教授全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大家无力作课外活动,只有把所有的精神体力不管死活地掷向书本。这时的读书空气虽浓,兴致却是沉闷得很。这种情形有点像旧时私塾房里的孩子用大声的诵读来抵抗外边过新娘子花轿的锣鼓似的。因为这时正当滇缅路的极盛时代,仿佛从昆明往西走便是遍地黄金的所在。只要肯去那边深山外弯一弯腰,回来便可以成巨富。自己有了钱,正不怕把昆明物价提得高些,叫那些傻子们多吃一点苦头。这一年来也许又有许多人走了宋捷军的路子而忘了自己的使命同来历。痰迷了心窍,他们已看不出另外一批批的同学受了政府密令,悄悄离开学校穿了军装,也往西走是为的什么。他们只觉得天空上自从多了一种鲨鱼式的驱逐机后,空袭减少了。

这些事情含有什么意义,他们无暇思索,他们只是拼命地玩,拼命地享乐,硬用金钱奢侈品把这个古朴的昆明城改造成了个暴发户的样子!那么城西北角的拉丁区呢?那里是一九四一年的新道奇,福特德卢克斯,雪佛兰,顺风牌刁梯蓓克的喇叭所唱不到的石板街道。那里是由翠湖的小桥流水,玉龙堆的花墙瓦屋隔离了的无车马声的静雅学生区域。学生们在那里作什么呢?可怜,他们便提高了喉咙念书。用自己的嗓音阻塞自己的耳朵。他们是不怕空袭的。有了空袭时,他们说:“炸吧!我们这个病人,病根深得很,战争的医生,多用些虎狼之剂罢!”

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蔺燕梅的第二年级,第一学期又快过完了。余孟勤已开始用言论保护学术空气,他的言论最先鞭策到校中最娇艳,最活泼的玫瑰花上,玫瑰花便提前谢了。混杂在图书馆的苦读者之群中,不容易找到她了。

余孟勤痛恨宋捷军之流变节的人便又把鞭子抽到那些不安定的心上。舆论也转向他们。于是大家又低下头来默诵校歌上那阕满江红中的几句话:

………

绝徼移栽桢干质,

九洲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弦诵在山城,

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

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

多难殷忧新国运,

动心忍性希前哲!

………

“动心忍性希前哲!”啊!这里面有多少故事!不在“岁寒”,如何能见得出“松柏之后凋”呢!

谁肯输这一口气?谁甘心落后?于是越用功越不嫌用功,越激烈越不嫌激烈。这肃杀的秋风行起令来,风气所及,大家变本加厉地苦干。

青年人接受这种急躁,严厉的思想是容易的。学生生活中便添了许多从前没有的现象。比方说吧,鞋子破了,穿草鞋。要吸香烟了,吸板烟。这样的事虽说新鲜,不过没有什么大意思。还有人就发起用垦地代运动,这个建议是划时代的,因为已经走到生产的路上去了。从前大家也随便种些西红柿辣椒的,那不过是种着玩,现在则是为了要吃饱肚子了。于是学校里的空地全开垦了。北城根一带的荒地也开发了。白菜、茄子,莴苣、卷心菜、葱,韭,葫萝菔……代替了篮球,排球,足球,网球。生产活动一开始也立刻成了风气。早上吃的豆浆,是自己磨的了,豆渣做成饼干。衣服完全自己洗了。甚至修理钟表,自来水笔,和理发,都有人做。这拉丁区的人用各种可能的方法巩固起自己堡垒,延续这不绝如缕的学运!

有些人是天生来去影响人的。如余孟勤,如蔺燕梅,如许许多多杰出的角色。自然也有是专门为了受人影响的小人物,他们也很要紧,没有他们,吹不成大风。

大风底下也有不动的树,这些挺拔的大木站在原野上,他们的根直伸到几丈深的泥土里。那直耸入云的树身,如果是浮搁在地皮上,那么当风来时,他必是最先倒的。然而大树终能不倒,并且有深思地经验了东西南北各种不同的风。这就是因为他们有深踞地下不为人见的根,才维持得了地面上悦目的大树。

余孟勤发起了大风。他好似一位大导演,蔺燕梅是一颗最受人爱护的明星,曲折尽致地演了这个作榜样的角色。于是全校的人几乎都偃伏了。这便是这学期学术空气分外浓厚,而同学反倒没有什么足夸的贡献的缘故。大家受了一种疲劳,烦闷的气氛的压迫,缺乏兴味地挣扎着。失去了活泼气象。这便是余孟勤一手造成的,死用功的第三个原因。

有一天,在第二次月考开始的时候,桑荫宅念不下去他的“浪漫主义与浪漫诗人”一课。他发誓要凭灵感考试。便把书同笔记本用一张大纸包了起来,在骑缝处贴上一张邮票,送到新校舍门口同学自己办的邮政代办所里,请他们盖了一个章,决定不在考试完毕之后,不看这门功课。他盖好了邮戳之后,拿了这包书回来,心上仿佛觉得自己这才更接近雪莱,济慈,拜伦这些诗人们一点。仿佛这才把横身在中间把他同这些诗人们隔开的那些戴眼镜,长胡须,用极长句子,和深奥字汇写批评,介绍的老冬烘先生们推开。他又放弃了此次考试与蔺燕梅争成绩的心思。他因为是转学关系,要补这一课,便碰在蔺燕梅一起。蔺燕梅准备功课之容易,成绩之优越,与得先生们之欢喜令他起竞争心。现在他实在无法从背诵笔记和参考书中去欣赏这些诗了。便又把这次竞争放弃。于是又感觉到此刻自己很像是才被牛津大学逐出来的年青诗人雪莱一样。

他走了没有几步,看见大宴荷了一把鸭嘴锄由校门外走。他是很喜欢大宴的。便上去想和他谈谈自己一肚子的气闷。大宴看见他走过来,手里拿了一个大纸包,料想是书籍,他便问:“小沙弥,有什么新书?借给我们土佬儿看看?”

“这包吗?说来话长!你出去垦地?明天没有考试?”

“怎么没有?上午下午都有。”大宴站住了说:“学校里头是先生考我,田里头是卷心菜考我呢!要不要去看看我那一片出色的菜地?我打算在边上再栽一圈儿蚕豆。”

“走!我在路上告诉告诉你我的心事!”桑荫宅说:“全在这包书里!”

“有了心事?这可不像一个小沙弥的话!”大宴笑了:“穿颜库丝雅人也中了这种令人失眠的文化的毒了!也许?也许小沙弥正该有心思!一块儿走,慢慢地说罢。我看你也是满腹牢骚似的。”

他们在浓荫的行道树下,沿了公路边上往东走,然后就在去陆先生花园的火化院那里上了坡,在不远的一个小山岗向阳的地方,找到大宴的一块地,地上的作物确实比四周的都好。桑荫宅一路上把他对现在的功课不满的话全说了。大宴不置可否地听着。走到了地方,大宴说:“我这块地就是水不方便。现在闹得我连挑水也很在行了!地实在太干!”

“地实在太干!”桑荫宅用这句话结束了他的牢骚:“全校的人都要成了旱湖的鱼了!只能在稀烂的泥里钻来钻去!上面的太阳还是猛烈的晒着!”

大宴一边听,一边锄草。顺手挖一条准备种蚕豆的沟。桑荫宅不过是要痛快地说一场。他也不需要大宴给什么解释。他说完了便把那包书放在田埂上,自已顺着躺下去用书做枕头看天。天上太亮,刺眼,他就把眼闭上。隔了眼皮,眼前是一片火红。显得十分不安宁。耳边听着风声,和大宴一锄一锄的翻土声。

停了一会儿,他听见大宴说:“我想,这一些日子的新风气特别不宜于我们文学院的学生。其实呢,整个儿都是文学院的学生闹的!当初我觉得挺好。有许多人是太不肯下功夫去念基本的书了。先生们也都说学生心里烦闷便不念书是错的。如今一个个都像半截入了土的人,年青青的,就脸上一点血色儿都没有了!而且读死书,玩物丧志,究竟能有多大益处,也很成疑问。我看作教授的把八十、九十的分数往卷子上画的时候,心上未必快活!”

“不过要先生们来劝同学不念书也不像话呀?”桑荫宅说。

“当然不是这么说。”大宴接下去:“事实上教授也负责同学的心理健康的。我想这种现象一定早已引起他们的注意了。拿我们本身做学生的来想,也有自己大不用心的地方;怎么能一阵风,便一阵草呢?平常都没有个做人的态度?”

“我就有!”

“你有。还有许多人有。”大宴说:“我们同学好几年,就真发现不少中流砥柱的磐石。比方伍宝笙,比方朱石樵。他们都像是这里火化院里的幻莲师父似的。天下安乐,他们不忘早晚修行和功课。天下叫嚣,他们也是心地平和得很,如同火化院里的空气,不受那边新校舍的气流冲动一样。甚至小童,一个小孩子脾气的人,天天和生物试验忙,他都有心去理解人生。昨天他也同我谈到这不愉快的空气,他说‘现在学校已经不是一个生物的有机体了。而是一个赶工的机器厂!机器加快了一倍,声音也吵乱了一倍。地下的灰尖震得飞起来,人心便都烦了!’”

“这完全是散文诗!”

“‘我们学生物的人懂得这是不合适的。比方荷兰鼠的遗传试验吧。你总要等小荷兰鼠长大,发育成熟,才生得出下一代来。’”大宴一口气把小童的话说完:“你看,小童这话不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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