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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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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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四碗,怎么样?”

“四碗!”旁边的侍役说。小童看他一眼。

“你还吃这许多?”

“点心同饭是装在两个肚子里的。”他毫不在意,认为当然地说。听见的人全大笑起来了。

“我还吃点什么呢?”蔺燕梅也把牛奶喝完了:“本来只想喝一杯牛奶的。怎么又吃了点心,反倒饿了?”

“我说这玩意儿是越吃越饿的吧!也来个八宝饭?”

“又太多了。”

“那么这样,吃一碗,五子稀饭?”

“也好。”她说:“还可以就了点心吃。”

“茶房。一碗五子稀饭!”小童说:“两碗吧,我也来一碗。”

“真好胃口!”茶房说着走了。

“所以啦,你瞧。”他对蔺燕梅说:“别人若是请我岂不是给我罪受?连茶房都不打算卖啦!”

他们两个又喝了五子稀饭。实在饱了。小童付了账,看找回的钱有个零头,他就拿了一个鸡肉包填在嘴里,其余的算小费。提了旅行包,送蔺燕梅去车站了。

他们到了,小范还没有来。蔺燕梅说:“我把票买了罢。省得叫小范花钱。”她把钱交给小童去替她买票。小童向票房洞里买票,回过身来对她说:“其实现在想一想,去不去呈贡无所谓了。”

蔺燕梅说:“买了票再说吧!”她心上也觉得小童的话有理,不过她不愿站在这儿说话。他们买好票,坐在长椅上等车。小童买了几个梨,连皮吃着。她也拿起一个用刀削着。

她又快乐地吃梨了。她不是什么罪人了。从小童的话里想到全校不会有半个人因为这回事非议她。她真没有去呈贡的必要。呈贡又是范宽湖,又是梁崇槐!

但是她又想到余孟勤恐怕下了公事房会来找她解释。她又想去呈贡了。因此她不知道该怎么见他。她又觉得还是先去一下呈贡才好。而且此刻她自卑的心理又好了些。她不觉得是在范宽湖手底下受支使而是一个光荣服务的人了。

这些事小童觉得都没有什么要紧,可以随便。正说着,范党怡来了,她忙得很。两手满满的东西。

“你吃梨!”她像叱责一个不听话的病人那样说:“小童,一定是你引他吃的!看吃坏了她罢!”

“吃不坏的!”她笑着把梨核儿丢了。

没有多久,车子挂好,他们便走到车上去,也不容蔺燕梅再有什么犹豫,虽然小范不停地宣传呈贡的风光并没有多大作用在内。

五点半,车开了。小童一个人回来。撒开了长腿,没有多少时间,他走回学校来了。

第十一章

滇越路的短程车宜于在心境闲暇时坐,也宜于在心境疲惫时坐。这个话并不是说那厚木板的红车厢及黑色坚硬的钢架在行走起来的时候所发出有节奏的音响能令人想起许多熟悉的曲调很可消磨时光,一任嘴角上挂了别人不懂的微笑不去整理。或是那简单重叠的辚辚声使人安息,又容易随了它沉沉睡去。而是那五花八门的竹筐子,木箱子,用扁担挑在脚踏板外的,用绳索系在窗架子上的,及各色各式妆束不同的边区民族男女,和他们多少种不同的竹烟管皆足赏心悦目。如果是个有心人,他更可听出多少不同的言语来。他若是闲暇,他有足够的事可注意。这些人又是忙碌的。早上他们送菜蔬进城来,送水果,鸡蛋,豆腐来,也送鲜花来。下午呢,谈着一日城里的生活,菜市,花市的行价,交换着警察的干扰与流氓,土棍敲诈收钱的经验。他们是带着笑说的,因为他们多半那么朴实驯良,何况这些都是日日年年经常见惯的事,而现在正当一日辛劳完了,回家的时候?他们又欢乐地彼此把当天在昆明所买的东西给大家看,也许是一点香烛纸马,也许是几包糖制的点心,洒其马之类,偶而也有人买了点衣服料子,即使是粗布,也足惊动所有邻坐的人了。是裁新衣服呢!这个年月添件新衣服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于是在那些赞叹和羡慕的眼光下,这老实的乡下人就难为情地低下他含笑的头了。如果更有热心人,接过这块布来,仔细地打量一下,抖一抖,那浆过了的新布就簌簌地发声,钻进了所有的人的耳朵。大家再夸奖这交易做得老到,价钱买得巧时,那买主便更不好意思,要含羞地拿回他的布来,说:“样事都涨了。哪个不是没得办法,没得衣裳穿了才去买布呢。”大家看他把布收好,就会谈起生活的艰辛又更起劲地吸起旱烟,水烟,卷烟来。一个疲惫的旅客就会在沉默中受了这些辛劳的好乡里人的感动,觉得人生之中没有劳碌,也就没有享乐,没有疲倦也就没有休息。看了看这些忙了一天的贩客、农夫,也就觉得没有什么生活是过不下去的。他会忽然自足,而随着变得快乐和有精神了。疲惫的心境很难为快乐和兴奋的遭遇所驱逐掉,倒是从恬静,安详,知足,而寻常的气氛里能得到休息。这种惬意的村民旅伴只有在短程车中多,像呈贡车,可保村车,宜良车。再远如阿迷车,就少了。第一因为长程车的行车时间不合适,它是快车又不停小站。第二,坐那么远的车程,上昆明来卖一点豆腐青菜也不上算。短程车是他们的天下。早上天一亮就进城的是有名的青菜车,菜贩们头一天的晚上就把菜挑到车上来过夜了,晚上回去的车上也可随处挂空篮子不必顾忌鸡粪或是草绳会污了哪位衣饰华丽旅客的新装。

学生们则爱和他们混在一起,买一包花生大家剥了吃,交换些谁也觉得新鲜的谈话。看了道旁村庄里大树荫下的土坯房舍,更会想到那里去做客。蔺燕梅她们上得就是下午的末班宜良车。宜良车,就是乡里人爱叫做明良车的。这车经常挂得长得很,它要负担城里同明良煤矿的运输,走起来也特别慢,上个小山也怪费气力的。

短程车上村民们另外二种好伴侣便是闲散不整的兵了,他们也都是农家子弟出身,好比是同胞兄弟穿着不同的衣裳而已。做了兵丁,性情就似乎豪放得多。坐在一起常常听得见大声的笑,他们又是一肚子多么狂妄的谈论呵!

兵丁之外,就是传教士了。他们的衣服最整齐,脸上也最多笑。云南是法国天主教的传教范围,天主教士们的衣饰,黑是黑,白是白的,夹杂在灰蓝色土布的乘客当中便如晴空上银灰色云中的老鸦,又如蓝天里的白鹭那么明显。

这天车上就有一位女教士。她容貌很端丽,举止更安详。微微晕起一点点光辉的纯黑色道袍罩了她修长适度的身体,胸前一片洁白有光的硬领反映着健康红润又雅静的面容。她还是很年青呢;明亮,又漆黑的眸子在那黑帔白里的修士帽子下和善地笑着。帽子披下来的一部份时时拂了身旁一位中年太太的头发,她们正在谈着话。那位太太跟前有一对小孩,大概都在五岁上下。女孩子似乎大些,正和一个卖菜妇人玩,跟她学着剥青豆米,那是卖剩了的,正好剥了晚上自家吃。男孩跪在凳子上,向窗口外面等着看巫家坝起落的飞机,田里的水牛。

“所以我说事情有时候太巧,又有时候太不巧。”这位女修士做了个结束的口气说。“李神甫会正好在那时候去印度,我姐姐姐夫他们又会正好去美国。同时在这许多旅客中会同了飞机,又会邻坐,这才会谈起话来。我自从欧战起了从法国回来后,走了这么些地方家中消息早断了。和姐姐他们同时都在云南这么两三年竟会彼此不知道。好啦,现在他们从李神甫那里有了我的消息,写了信来,这会儿又到了外国了。我自己是多少日子也难得来昆明的,这次特为跑上城来来看他们在联大的女儿,又竟未遇上。”

“你这是因为没有找着她,心上不高兴。你们既然都在云南,又隔得不算远,将来一定会见到的。”那位太太说到这时,修士点了一点头。“只是有一件,我想问问,你这位外甥女儿怎么就这么叫你们喜欢?也六七年不见了,会这么惦记着?丢不下,舍不下,一有了消息,就劳动你从宜良上一次城?”

“她是叫人疼。”修女说。她见车已开了,方才等车时的一段谈话,这位太太很爱听,就像讲故事似的又闲闲地讲起来。

“这是我姐姐他们的第一个女儿,结婚以后第一年生的。那时我也还小,还在初中念书。现在知道他们又有一个男孩了,这个男孩子真幸福,有这么个好姐姐,他从姐姐那里也一定学来一片好性情的。我自己说着说着,又转到她身上夸奖起她来了。”

那位太太听了也笑起来。

“她是不同,她是出众。”这修女的眼睛便望了车窗外的远处,换了一种有深意的声调来说,在这样一位天使似的修女口中听见了这种赞誉的话,谁也不免随了她的声音想到一些极美丽的幻像。

她自己出神了一会儿,然后带点儿羞涩的神色,收回远望的眼光,看了这位太太一下,妩媚地笑了笑,接着说:“家庭中有这种叫人疼的孩子,不但自己父母喜欢。造访的客人,每次来了也都愿她出来,和她问两句话,送她一两件能令她心喜的小东西。因为看见她喜欢了客人就更喜欢。”

“我们那时都在北平,我们住得又近,我简直经常长在她家里。这个孩子跟我有些时比跟我姐姐还亲近。她爱在我怀里作娇,她会用小脸来擦我的耳朵边,更会用睫毛来轻轻触一触我的双颊。我就从心里爱她,疼她,我有说不出来的快乐。”

她说着就看了看蹲在地上,帮了那农妇剥青豆米的小女孩,她的母亲也顺了这充满了慈爱的眼光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她奇怪这位邂逅旅途的女修士,这么一个柔适可亲的性情,怎么会做了修女。

“我常想,这小女儿是一颗明星落在我姐姐家里,是一颗晶莹的明星映入我们大家的眼里。她那么光洁,婉好简直不像人间的。

“她六七岁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出来这个家庭中令人羡慕,喜爱的空气。与其说是我姐姐姐夫的教育好,性情好所使然,勿宁说是这女儿美丽的天性所潜化。

“她能体察别人的悲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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