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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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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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宿都没有的时候,傍晚遇雨是最难堪的事。

进了角门,雨点已劈面打了下来,神甫忙紧走两步,要上前去开门,那边屋里小孩已经点起了灯。白纸糊的窗子便通通明亮起来了。门也开了,神甫和执灯的女孩站在廊下迎接他四个行路者进屋去。

蔺燕梅的阿姨早已不知对神甫说过多少遍她们在车上巧遇的事了。他所以清楚这几位来的客人。但是他困难得很。在这里的是两回事,天主堂归他管,学校归蔺燕梅的阿姨同那位法国修女管。另外就地聘的先生各自有家。学生也都是本城的,故校中只有课室而没有宿舍。两位修女又偏巧刚被危赫澜神甫调去昆明教堂里,这个时候来了四个客人,他一定要想法子收留。外面雨又大得可怕,再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蔺燕梅只知道她阿姨在宜良天主堂办学校,其余的事在车上并没有机会细谈。她此刻也想到了这里的学校怎么会大呢!

神甫知道这时候到的不会吃过饭,才说了几句她阿姨刚巧调派昆明已搬走了的话,便叫了巧环招呼着客人,自己打起一把伞套上雨鞋出去了。才出去不久,又回来招呼巧环说:“老王不知道怎么刚又不在家。你去烧水,我上街去一下就来。”连忙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又匆匆同女孩走了。

他们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小童说:“你们都不是住小店的材料,眼看今天晚上没处去了。这里几间屋子我们都看见了,再也没有住的地方。只剩下一条路了。”

蔺燕梅说:“这可怎么好,非糟糕不行了。你说说小店什么样子?”

“小店你想它可能多胜就多脏。我们旅行常住。”小童说:“还不光是脏,你们这个打扮儿根本没法去,还有一条路,我是干过的,宜良早车五点钟就开,咱们只有等雨晴了,再回车站去,趁了天黑,找一节没人的车,去过夜。卖菜人也常常这样。空车多得很,不致碰见人。并且住在车上,误不了车。

“那怎么行!”蔺燕梅说。

“要决定就快。”范宽湖说:“等下主人回来就没办法商量了。我们有四人想在车上过一夜也不妨事。不过十几个钟头的事。”

“我简直不能想像。”小范说:“那还睡不睡呢?”

“有什么不能想像。”小童说:“考试的时候你开过通车没有?这才真正是开夜车呢!”

“多害怕呀!”蔺燕梅说:“可是小范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我一点法子也没有。”她说:“我早知道不来了。”

“不能再多说了。”范宽湖作了主张严重地说:“你们听着,我看他们是弄吃的去了。等他们回来我们就说,车站上有我们同学在那里作事,本来我们两个是说好去他那儿住的。蔺燕梅同宽怡在此地。现在只有去他家挤一下了,他是结过婚有家眷的别忘了!”

女孩子们不知所措地点头记住。小童是唯一令她们看了还感到一点安慰的人,看他一如平时的样子,才觉得也许这事也不稀奇。小童说:“好啦。就这么着罢。这可不是夏令营的旅行了。上了车去,别那么独唱,合唱地热闹了!这是真正地出门上路。别叫乡里人看着特别。”

蔺燕梅听了完全没话。小范不服气说;“可不得了啦。就是你神气!不是逃难,这儿又不闹土匪。大家卖菜的不是也有女人,我们上车去过一晚。只当是坐夜车,在车站上停着就是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就好了。”小童说:“那喊什么害怕呢?说什么早知道不来了呢?”

“当然没有在屋里睡舒服就是了,还有明天早晨不知道成了什么怪样,脸也没处洗。可是也算一件新经验。”小范说。

“你们别吵了!”蔺燕梅痛楚地说。“吵得人心里乱得慌!”

范宽湖便起身站到她椅子靠背后面,用手轻轻放在她肩上,说:“燕梅,你是累了,歇歇罢。别怕,幸亏是我们陪了你来,没叫你独一个出门。”

他俩个看了,也就安静下来,外面雨势仍然十分浩大。檐下石沟中流水全发出淙淙的声音来,听去竟像是小河。院中青草地上只有低哑的沙沙声,那声音虽然不大,可是颇令人觉出风势,一阵大,一阵小。

忽然,听见院中石径上有脚步声。小范说:“回来了。”蔺燕梅忙说:“还有在车站上的是谁呢?”“大余!”小童说。才说完,神甫提了一个篮子,推开了门。他们站起来,看他先把雨伞放在廊下,地面马上流下一片水。他脱了雨鞋再走进屋眼见他长袍子的上半截全湿了。他笑笑说:“雨真大。我这袍子怕有好几斤重了。对不起,叫你们自己坐着,我还得到后边去一下。”说着就走,连个给他们说客气话的时间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看门的老王也是一身精湿同巧环进来排桌椅摆碗筷。小童像一家人似的起来帮忙,又问老王怎么刚下大雨,就赶着出门淋他一场:“我们上路的人全是一身干的,刚要下雨就到了地方!”

“我那里出门去!我到后院收烟叶子去了,我自己晾的一点儿!”他说:“人要是倒霉,在家里也是一样不运气。”他说着出去了。

“这个人一点天主堂的影响也没有!”小童说。他又对巧环问话:“你住在这儿?你信教啰?”

“我信教,老王也信教。不信教进不了天堂。”她说:“我没有家,是神甫带我的,天堂就是我的家。”

“口气不小。”小童说:”“为了进天堂你还得有个外国名字罢?”

“怎么没有!我也叫玛利。”

“那怎么又叫巧环?”

“叫的人多。巧环是从前的名字。”

“这些叫你巧环的人就都没有外国名字啦。”

“他们都没有。”

“也不一定都没有。这个你说错了。神甫不是也叫你巧环么?这先不管他,那些没有外国名字的都进不了天堂,你一个人去,不闷吗?”

“我不一个人去。我们要叫他们都一齐都信教。”

“不得了!信教,信别的教行不行?比方说念阿弥陀佛信佛教,披件八卦衣裳当老道行不行?”

“全不行!非天主教进不了天堂!”

“他们自己也有天堂,跟你的紧间壁儿!”

“他们的是假的。先生,你信什么教?”

“我什么教也不信。”

“你想进天堂不想?”

“也得先看看天堂是什么样儿,老下雨我可就不去了。”

“天堂不跟这儿一样,什么全好。”

“那我想进!”

“那你就得先信教,不信教进不了。”

“我说不信教的才刚好进去,信教的倒要留在大门外边。”

“没有的事!”

“你看你刚才说信佛教的进不去,他们不会说你进不去?结果你们一吵我趁空儿就进去了。”

“他们是进不去!”

“你听听!我瞧他们说话还和气些呢!”

说着廊下听见脚步声,蔺燕梅刚要叫小童不要乱说,小童也听见了,他就改口说:“你看。我叫小兔子进天堂!”他便用手在灯光里往墙上作影子。巧环看了喜欢。她说;“还有呢!”小童又作了个小鸽子。小范忍不住笑。神甫同老王又进来了。

神甫手里拿了一个酱油瓶,老王双手端了个大托盘,托盘上热腾腾地四碗面在桌子上摆好,把灯也放在桌子中央。神甫就请他们四个人吃面。“你们四位请罢。没有什么好的吃。我们都吃过饭了,陪着谈谈。”巧环留在屋里,老王便回门房去了。

他们四个也就谢了一下,坐下来吃。神甫又说:“不够咸的活,自己加酱油。面也有得是,在锅里,等下拿过来,怕早拿下来凉了。尽管吃不怕没得添。”

小童听到这里才放了心。他便不说话,自顾去吃他的。神甫便问他们今天从那儿来,都叫什么名字。又问几位联大的朋友他们认得不认得。这些名宇中他们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神甫就说他很想多认识些。今天他们来了,虽然不巧没遇到杨小姐,他也高兴能和他们碰头。并且杨小姐调上昆明去了,就在平政街天主堂危赫澜神甫那边,以后见面更方便。这次算是天意使他们单来看他的,说着笑了起来。

这位神甫说话的技巧,声调都好,蔺燕梅生性之中又有几分对宗教气氛的爱好,她便只顾和神甫谈话,那边小童一碗面早已吃完了,他便拿着筷子且不放下,四下里望望。神甫看见就笑了,对蔺燕梅说:“耽搁你吃面了,快点吃罢。”又告诉巧环去端面锅。

小童看见巧环那个小样儿忙说:“她端得动?我跟她去罢!”神甫说:“她端得动,常常端的。”蔺燕梅也耽心这小女孩烫着,就对神甫说:“让他去帮着端罢!他到了哪儿全跟自己家一样,刚才他俩谈了半天话已经成了好朋友了呢!”小童听了便招呼着巧环一块去厨房把面端了来。说:“外边雨已经停了。”神甫就问小童:“童先生的家在昆明吗?”小童说:“哪里在!”又对蔺燕梅说:“我刚才只顾端面忘了给你个钉子碰。你说我在哪里都跟在自己家一样,你就没看过我在家的样子。”

“这是一种说法罢了。”小范说。

“这是哪国说法?我仿佛觉得是外国话。”他说。

“中外人情都是一样的。”神甫也参加说。

“我们说话就是这么个吵架的样子。”范宽湖对神甫说,“真叫您听了笑话。”

“我的意思是想告诉你们。从呈贡出来的时候,你们一路唱山歌,我就试试问马夫看,看他懂不懂。他就不懂,我告诉他是外国歌,他倒信了。”说得大家笑起来。

他们把面吃好,神甫就说:“大家休息一下,时候还早。我顺便告诉你们一句。我们这个小地方,可是没法子找地方接待客人……”

蔺燕梅忙接着说:“哪能再打扰您,这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我们……”

神甫不等说完:“所以请你们原谅一下,我作了主张,我刚才出去买面,顺便在近处两个学生家里商量好了。一家可以出一间房。你们两位小姐住一处,你们两位先生住一处,这真是怠慢得很了。”

蔺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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