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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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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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对我们说:他吕牙什么东西?打得他老婆满地爬的畜生;竟敢教训我?

姑姑说:什么老人?老妖怪;害人精!你问问她自己;她干了些什么事?

多少人死在你的手里;老娘手里有枪;立马儿就崩了你!姑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老太太的头。姑姑当时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竟然自称“老娘”;把很多人逗笑了。

吕牙还想为田桂花争理;支书袁脸道:万医生没错;对这种拿着人命开玩笑的巫婆;就该严加惩治!田桂花;别耍死狗了;打你算轻的;应该送你进班房!从今后;家里有生孩子的;都去找万医生!田桂花;你要再敢给人接生;就把你的狗爪子剁了去!

姑姑说;袁脸这人;虽说没文化;但能看清潮流;能主持公道;是个好干部。

第一章4

先生;姑姑接生的第二个孩子是我。

我娘临盆时;奶奶按照她的老规矩;洗手更衣;点了三炷香;插在祖先牌位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把家里的男人都轰了出去。我娘不是初产;在我前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奶奶对我娘说:你是轻车熟路了;自个儿慢慢生吧。我娘对我奶奶说:娘;我感到很不好;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奶奶不以为然;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你还能生出个麒麟?

我娘的感觉是正确的。我哥哥姐姐们;都是头先钻出来;我呢;先伸出了一条腿。

看着我那条小腿;奶奶其实是吓呆了。因为乡间有俚语曰:先出腿;讨债鬼。什么叫讨债鬼呢?就是说;这个家庭前世欠了别人的债;那债主就转生为小孩来投胎;让那产妇饱受苦难;他或者与产妇一起死去;或者等长到一定年龄死去;给这个家庭带来巨大的物质损失和精神痛苦。但奶奶还是伪装镇静;说:这孩子;是个跑腿的;长大了给官听差。奶奶说:不要怕;我有办法。奶奶到院子里拿了一个铜盆;提在手里;站在炕前;用擀面棍子敲打着;像敲锣一样;发出“铛铛”的响声。奶奶一边敲一边吆喝:出来吧——出来吧——你的老爷差你去送鸡毛信;再不出来就要挨打了——

我娘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用扫炕条帚敲打着窗户;招呼正在院子里听动静的我姐姐:嫚啊;快去叫你姑姑!

我姐姐非常聪明;她跑到村办公室让袁脸摇通了乡卫生所的电话。那台古老的摇把子电话机现在被我收藏。因为它救了我的命。

那天是六月初六;胶河里发了一场小洪水。桥面被淹没;但根据桥石激起的浪花;大概可以判断出桥面所在。在河边钓鱼的闲人杜脖子亲眼看到我姑姑从对面河堤上飞车而下;自行车轮溅起的浪花有一米多高。水流湍急;如果我姑姑被冲到河里;先生;那就没有我了。

姑姑水淋淋地冲进家门。

我娘说姑姑一进门;她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娘说姑姑一进门就把奶奶搡到一边;嘲讽道:婶子;你敲锣打鼓;他怎么敢出来?奶奶强词夺理地说:小孩子都喜欢看热闹;听到敲锣打鼓还能不出来看?姑姑后来说;她扯着我的腿;像拔萝卜一样把我拔了出来。我知道这是玩笑。姑姑把陈鼻和我接生出来之后;陈鼻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成了姑姑的义务宣传员。她们到处现身说法;袁脸的老婆和闲人杜脖子也逢人便说姑姑的飞车绝技;于是姑姑名声大振;那些“老娘婆”;很快就无人问津;成了历史陈迹。

1953年至1957年;是国家生产发展;经济繁荣的好时期;我们那地方也是风调雨顺;连年丰收。人们吃得饱、穿得暖;心情愉快;妇女们争先恐后地怀孕、生产。那几年可把姑姑忙坏了。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庄里;每条街道、每条胡同里都留下了她的自行车辙;大多数人家的院子里;都留下了她的脚印。

1953年4月4日至1957年12月31日;姑姑共接生1612次;接下婴儿1645名;其中死亡婴儿六名;但这六名死婴;五个是死胎;一个是先天性疾病;这成绩相当辉煌;接近完美。

1955年2月17日;姑姑加入中国共产党。那天;也是她接生第1000个婴儿的日子。这个婴儿;就是我们的师弟李手。

姑姑说你们的于老师是最潇洒的产妇。姑姑说她在下边紧着忙活;于老师还在那里举着一本课本备课呢。

姑姑到了晚年;经常怀念那段日子。那是中国的黄金时代;也是姑姑的黄金时代。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姑姑双眼发亮;心驰神往地说:那时候;我是活菩萨;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发着百花的香气;成群的蜜蜂跟着我飞;成群的蝴蝶跟着我飞。现在;现在他妈的苍蝇跟着我飞……

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学名万足;|乳名小跑。

对不起;先生;我对您解释一下:万足是我的原名;蝌蚪是我的笔名。

第一章5

姑姑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她是拿工资;吃商品粮的公职人员;又有着那样光荣的家庭出身;乡村里的小伙子;没有人敢动这个念头。那时我已经五岁;经常听到大奶奶过来跟我奶奶议论姑姑的婚事。大奶奶忧心忡忡地说:她婶子;你说;心都二十二岁了;与她同年出生的;都抱上两个娃了;可她;怎么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呢?我奶奶说:嫂子;你急什么?像心这样的;没准儿要嫁进宫里做皇后呢!到那时;你就成了皇帝的老丈母娘;我们也就成了皇亲国戚;铁定了要跟着沾光呢!大奶奶说:胡啰啰!皇帝早被革命了;现在是人民共和国了;是主席当家。我奶奶说:既然是主席当家;那咱就把心嫁给主席。大奶奶恼怒地说:你这人;身子进了新时代;脑子还留在解放前。我奶奶说:我跟你不一样;我这辈子没离开过咱这和平村;你去过解放区;进过平度城。大奶奶说:你别跟我提平度城;提起平度城我就头皮麻!我是被日本鬼子抓走的;是去受罪;不是去享福!——两个老妯娌;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但头天大奶奶气哄哄地走了;似乎是永世也不跟我奶奶见面的样子;第二天;她又来了。每当看到她们俩在一起议论姑姑的婚事时;我母亲就偷偷地笑。

记得有一天傍晚;我们家的母牛生小牛;不知道那母牛是以我母亲为榜样或是那小牛以我为榜样;竟然也是先生出一条腿;便卡住了。那老母牛憋得哞哞地叫;看样子非常痛苦。我爷爷我父亲他们都焦急万分;搓手、跺脚、转圈子;无计可施。牛可是农民的命根子啊;何况这牛是生产队放在我们家代养的;真要死了;那可了不得。母亲悄悄地对我姐姐说:嫚;我听到你姑姑回来了。没等母亲说完;我姐姐就跑了。父亲白了母亲一眼;说你瞎胡闹;她是给人接生的!我母亲说:人畜是一理。

我姑姑跟着我姐姐来啦。

我姑姑一进门就发脾气;说你们想把我累死吗?给人接生就够我忙的了;你们还要我接牛!

母亲笑着说:妹妹;谁让你是咱自家人呢?不找你找谁呢?人家都说你是菩萨转世;菩萨普度众生;拯救万物;牛虽畜类;也是性命;你能见死不救吗!

姑姑说;嫂子;幸亏你不识字;要是识上两箩筐字;和平村里如何能盛得下你!

母亲说;即便我识上八箩筐字;也比不上妹妹一根脚趾头。

姑姑的脸上虽然还是怒冲冲的神情;但显然已经消了气。此时天色已暗;母亲点起家里所有的灯;剔大了灯草;都端到牛棚里。

那母牛一见到姑姑;两条前腿一屈;跪下了。姑姑见母牛下跪;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我们的眼泪也都跟着流了下来。

姑姑检查了牛的身体;半是同情半是戏谑地说:又是一个先出腿的。

姑姑把我们轰到院子里;怕我们看了受刺激。我们听到姑姑大声下令;我们想像着母亲、父亲在姑姑指挥下帮母牛生产的情景。那晚是农历的十五;月上东南时分;天地一片皎洁的时候;姑姑喊:好;生下来了!

我们欢呼着冲进磨坊;看到母牛身后;多了一个浑身粘液的小家伙。父亲兴奋地说:好;是头小母牛!

姑姑气哄哄地说:真是奇怪;女人生了女孩;男人就耷拉脸;牛生了小母牛;男人就咧嘴乐!

父亲说:小母牛长大了可以繁殖小牛啊!

姑姑说:人呢?小女孩长大了不也可以生小孩儿吗?

父亲说:那可不一样。

姑姑说:有什么不一样!

父亲见姑姑急了;不再与她争辩。

母牛调过头;温情地舔舐着小牛身上的粘液。它的舌头上仿佛有灵丹妙药;舔到哪里;哪里就获得了力量。大家都感慨万端地看着这情景。我偷眼看到;姑姑的口半张着;眼神很慈爱;仿佛那老牛的舌头舔到了她身上;或者她的舌头舔到小牛身上。等母牛的舌头差不多舔遍小牛身体时;小牛抖抖颤颤地站了起来。

我们张罗着找脸盆;倒水;找肥皂;拿毛巾;让姑姑洗手。

奶奶坐在灶前;拉着风箱烧火;母亲站在炕前擀面条。

姑姑洗完手;说:饿死我了!今晚我要在你们家吃饭。

母亲说: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奶奶说:是啊;才不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几年呢。

这时;大奶奶在我家院墙外;呼唤姑姑回去吃饭。姑姑说;我不能白给他们家干活儿;我要在这里吃。大奶奶说:你婶子过日子急;你吃她一碗面;她会记一辈子的。我奶奶提着烧火棍跑到墙根;说:你要是馋了呢;就过来吃一碗;要不就滚回去。大奶奶道:我才不吃你的东西呢。

面条煮好后;母亲盛了满满一大碗;让姐姐给大奶奶送过去。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姐姐跑得急;摔了个狗抢屎;那碗面条泼了;碗也碎了。为了不让姐姐回来挨骂;大奶奶从自家碗橱里找了一个碗让姐姐端回来。

姑姑是个极其健谈的人;我们都愿意听她说话。吃完面条后;她背靠着墙壁;侧坐在我家炕沿上;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她踩着百家门子;见识过各种各样人;听过许许多多的逸闻趣事;转述时又毫不吝惜地添油加醋;这就使她的谈话像评书一样引人入胜。八十年代初;当我们从电视里看到刘兰芳的评书连播时;母亲就说:这不分明就是你姑姑吗?她要不当医生;说评书也是一张好嘴!

那晚上的谈话;还是从她在平度城里与日军司令杉谷斗智斗勇开始。那时我才七岁;姑姑看我一眼;说;跟跑跑差不多大;就跟着你们的大奶奶和你们的老奶奶去了平度城。到了那里就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门口有两条大狼狗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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