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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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焰-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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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格桑痛苦地压抑着自己对陌生人天生的警惕感,轻轻地喘息着,紧张地注视着老人手中那只对它来说完全可以理解为武器的陌生的喷壶。

老人确实很老了,老得可能连自己也记不清年龄,沟壑纵横的脸如同经年被骄阳曝晒而风化断裂的岩层,只有那双眼睛还透露出一点关于生命的气息。

老人一手拽住肩上的尼泊尔披毯,一手小心地浇灌着被高原过于强烈的阳光晒了一天而略显萎蔫的花草。

几乎浇完了所有的花草之后,老人大概是想休息一下,当他放下喷壶坐在院子中间的那把躺椅上时,正好与格桑四目相对。格桑出于本能愤愤地低声吼叫着。格桑并没有想攻击他,只要他发出驱逐的声音,格桑就会离开。格桑的愤愤不平只是因为绝望:马上又要面对街上那些陌生的人。

老人只是随便地扫了格桑一眼,那眼神好像格桑不过是一片被风从院子外面吹进来的树叶。老人的目光并没有在格桑的身上停留,他平稳地在椅子上躺下了。

格桑开始努力地分辨老人身上的气味,那是众多岩石的气味,很多不同种类的岩石粉末的气味。这又是新的知识。不久它就知道这种气味在拉萨应该是属于一个老画师的。

对于格桑来说,这是崭新的气味。

出乎格桑的预料,老画师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或是做出什么举动,只是从又小又干瘪的眼睛里挤出淡淡的目光看了它一眼之后,就把节省下来的目光都投给布达拉宫的金顶了。

老画师每天画完一天的唐卡(藏式卷轴画,以宗教题材为主)之后,就会长久地坐在这里,直到夜幕降临。有时,他也会一直坐到星星升上天空。

院子里的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

夜幕降临,老人从躺椅上坐起,躺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格桑再一次紧张起来,不过老人只是拎起地上的喷壶,像一块移动的岩石走进了屋子。后来门再被打开的时候,老画师端着一个盘子,慢吞吞地走到格桑的面前,放下了手中的盘子,然后又慢吞吞地回到屋子里去了。

那是酥油茶拌的糌粑(炒熟的青稞磨制而成的粉状物,藏族地区的主要食物)。

格桑吃完之后,抬头,看到二楼亮起了灯光。

※※※

晚上,格桑试着出去巡视了一圈——那小门一直是虚掩的。它感觉自己正在恢复草地上的生活习惯。夜已经深了,街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于是它大胆地走出了小巷,甚至走得更远,穿过了好几条纵横交错的小巷,它慢慢地靠近了布达拉宫下的八廓街。

格桑因为黑暗的到来而欣喜不已,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蛊惑之下,它纵情地奔跑。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它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幽灵,飞速地滑翔。

即使是那些最敏感的人,当格桑从他们身边的阴影里跑过时,最多也只是能感觉到有一个影子一掠而过吧!

一天真正放松的休息,晚上又有足够的食物,格桑感觉到那种在草地里发自身体内部的血脉贲张的活力重又回到它的身上。此时它只想奔跑,在这一条条小巷中奔跑,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奔跑。

格桑突然放慢了脚步。那个远远的在青石板上磕长头的人身上飘逸的气味顺风进入它的鼻孔,一瞬间那遥远的草地重新将它唤醒。

它站在一个月光无法照到的阴暗的角落里,看着那个人。那是一个专心致志地沿着八廓街的街道磕长头的男人,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全身前扑,五体投地,然后站起来,向前走一步,再重复这个单调的动作。那男人高大的身躯裹在被磨得又黑又亮的羊皮藏袍里,在月光下像一块浑圆结实的岩石。

那是草地的气味。格桑终于不能控制自己,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

当那人发现的时候,格桑已经站在他的身边了。

这男人几乎与主人丹增一样强悍,裹在羊皮袍里的身体洋溢着令格桑感到无限眷恋的独属于草地牧人的气息。

格桑慢慢地一步步向他走近。此时,对于远离草地牧场的格桑来说,这个人就是草地。

但他发出的召唤却与主人完全不同,这是陌生的声音。格桑滚烫的心迅速地冷却下来,它冷漠地看了一眼那挂满了汗珠的脸,然后不顾那男人的召唤,后退了几步,转身又隐没在黑暗里。

整整一夜,失望的格桑都在毫无目的地奔跑。对于那些与它不期而遇的人,只能来得及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一闪而过,转眼之间就在街角消失了。

“也许眼花了。”有人嘟囔一声。

黎明快要到来时,跑了一夜却不知疲倦只是感觉浑身发热的格桑跑进了寺院后的一条小巷。

那是一条死巷,跑到尽头后它折返回来。现在应该是回到那个小院子的时间了。也许是因为过于沉迷于这样纵情的奔跑,格桑几乎进入了一种轻度痴狂状态。在这样奔跑时,它感觉自己的爪子已经真实地踩在草地上了。

一片毛茸茸的影子像河边葱郁的灌木丛,影影绰绰地集聚在巷口,在黎明如冰河般微明的色彩中格外分明。

格桑脚下的草地又变成了坚硬的石板,它从奔跑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静静地站立着,轻轻喘息,结实的两肋有节奏地起伏着。

站在格桑眼前的,就是它在车里看到的那些在寺院门前游逛的杂种狗。在微明的晨光中,它们的眼睛却像狼一样闪闪发亮。

格桑在草地上已经习惯了独居的生活,并没有见过更多的同类,对这些毛色驳乱的狗并没有什么兴趣。尽管被它们打扰不能再继续关于草地的无限遐想,但天已经快亮了,失去了黑夜的遮蔽,它更急于回到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去。

格桑准备从这些狗中间穿过,然后离开。

但它刚要举步,所有的狗发出了一阵毫无来由的狂吠,真是囊括了所有噪音的可怕的大杂烩。二十几条狗蜂拥而上,向无意中闯进它们领地的格桑发动袭击。

它们已经不再像白天寺院门前那样憨态可掬、温文尔雅了。因为挤在一起冲向格桑,它们像一群冬天为了取暖挤在一起仍然没有忘记张牙舞爪的毛蜘蛛。

格桑多少有点惊奇地望着狗群前面这几条高度刚刚达到它胸部的狗,怀疑那震天动地的吠叫声是否是它们发出来的。

同时,它惊讶地发现,站在前面的这三头看起来体形还比较强壮的狗并不知道在狂吠的同时保护自己,它在它们的身上发现了至少五处可以瞬间将它们扑倒的破绽,它们却毫不顾忌地腆着脸狂吠,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其实格桑只要愿意,也许转眼之间就已经咬断了最前面那头黄毛狮子狗的左前腿。于是它突然带着某种优越感望着眼前这些漫无目的吠叫的狗,它相信,在草地它们会在与狼对抗的第一个回合里就被咬翻在地。

对于这种色厉内荏的角色,格桑并不感兴趣。它肩膀一横,撞开最前面的那头黄毛狮子狗,准备离开这条小巷。狮子狗并没有做出什么还击的动作,不过是像挨了打一样叫得更加凄厉剌耳了。

格桑大意了,突然从斜刺里闪出一头可能也有藏獒血统的黑白相间的方头大狗,一口咬住了格桑的肩膀。

受到出其不意攻击的格桑全身的肌肉在转瞬之间绷紧如岩石一样坚硬,而且在一身适合极寒草地生活的长毛的保护下它几乎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这些狗长期以乞食为生,咬合肌好像已经退化了。

格桑像一头被扰乱了午休的狮子,愤怒地咆哮一声。那头还没有来得及吐出嘴里一口乱戗戗长毛的方头大狗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个强劲的对手——其实在它扑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后悔了。这并不是那些从居住区里跑出来的它们随便就可以咬翻的狗。

格桑叨住方头大狗的脖子并没有使上全力,只是用力摇撼了两下,它脆弱的颈骨就已经断掉了。

格桑松开了已经软成一摊的方头大狗,血的刺激让它又回忆起那些与野狼厮杀的夜晚,争斗的欲望像荒原上的野火,迅速地蔓延到它全身的血液中。

格桑颈部的长毛一根根悚然竖起,像一头渴血的恶煞般从喉咙深处发出真正的咆哮。

这些城市里的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厮杀,它们习惯的也不过就是群起而围攻的小打小闹。它们吓坏了。一只细小的母狗在方头大狗的身边哀哀地呜咽,其余的狗都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后来不知是哪一条狗发出一声凄惨的长号,转身逃走了。

狗群像冲破河堤的洪水,涌出巷口,四散奔逃了。

小巷里只留下浸在血污里的方头大狗的尸体,它率先发起进攻,最后以生命的代价验证了野地藏獒的不可侵犯。

此时,街道上已经传来早起的人打开房门的声音。

格桑舔去唇角正在干涸的血迹,离开了这条小巷。

回到小院时,门还是虚掩着,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

格桑悄悄地走进院子,在角落里趴下。

※※※

上午,高原阳光最纯澈的时刻,那个女孩儿走进院子。

在女孩儿穿着精美皮鞋的脚踏进院门时,格桑一跃而起,把住门边,愤怒地向她咆哮。

它不能让她进入这个院子。以前它看管的是一块营地,现在是一个院子。

打碎玻璃般清脆的尖叫,然后那女孩儿从台阶上跳了下去,在巷子里高声地叫喊。

尽管格桑已经成功地阻止了她的进入,但内心里它还是颇为犹豫地在等待老画师的出现。它在吠叫的同时注意着身后那幢二层红楼的小木门,它知道它的新主人会从里面出来。它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否正确,而且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若是在草地,这时候丹增会从帐房里走出来,拎着格桑脖子上的项圈将它牵到木桩前拴上铁链。

门打开的声音。老画师手中拿着一支画笔站在门口,眼前的景象似乎让他感到迷惑不解,他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色彩纷繁的画布转移到现实中来。也许老画师在回忆自己是否养过这样一头狗。

“爷爷赶走这头狗!”小巷里的女孩儿也看到了老画师,大声地叫喊。

老画师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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