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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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子-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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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老太太都不敢去想象。而这样的历练,也让他沉稳了不少,遇事也知道先在心里过过,权衡一下利弊轻重再做打算,然而具体到生活的每一件琐事上,他还是远远不能像哥哥姐姐们那样处理得既妥当又周全的。

不往远了说,单是老太太到上海的次日就领教了儿子的粗心大意。早晨醒来,她还没有从前一天晕机那种昏天黑的感觉里完全解脱出来,海明和美欣已经早出门忙着去办那些营业执照之类的手续去了,客厅里给老太太留了早饭和纸条。老太太摇着轮椅到卫生间里,崭新的漱口杯和牙刷都放在高悬的梳妆镜隔板上,老太太在轮椅上屏足了劲儿伸长手也还差着老大一截,无奈之下,老太太四处踅摸,最后拿一把笤帚将杯子和牙刷一起捅了下来,然而单独插在一个架子上的牙膏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希望拿到的了,老太太是到厨房里抓了一点咸盐勉强漱了漱口。

尾声(3)

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老太太很快发现自己可以完全不去计较了。海明粗心,不知道也想不起问妈喜欢吃什么口味,可他总是挑了他认为最好的东西给妈夹到碗里。他让美欣做他们都称道不已的牛排请老太太尝鲜,那一块切开来还微微泛着血水的牛肉有着贵得让老太太倒抽一口冷气的价格。他带着老太太去商场买运动器械的地方,给老太太挑了一部昂贵的脚踏运动机,让老太太每天都像美国医生推崇的那样做康复运动,好早点站起来,像以前那样利利索索地活动。这些事情本身不会让老太太真得到什么享受,可换个角度去想,这不都是海明的心意么?他只是不懂,孝顺母亲,为母亲好,就要设身处地地去体会她的需要。

人啊,说聪明,其实也愚笨得很。成长的速度和想达到的高度就像隔着黑夜和白天之间的距离,是注定了怎么追也追不上的。有条件去爱的时候,不懂得怎么去爱,等到在漫长曲折的学习过程中慢慢学会爱的技巧和艺术,要爱的人已经在这过程中因为把自己的营养和盘托出而大量地消耗,也迅速地萎顿,往往,让他们来不及再去爱了。

海明用他所理解和认同方式去向老太太表达他的孝心,单是这份心,老太太觉得也足够了。所以其他的孩子们打来电话问她过得是不是习惯,海明美欣是不是体贴,她都只是连连说好,从来不吐露半句委屈,也没有一点抱怨。

可是尽管如此,老太太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时间稍长,还是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小家庭的累赘。美欣是台湾人,在美国呆的时间比海明还长得多,日常生活理念和行为方式已经基本上完全西化了。很多方面,老太太都不习惯,也没法去适应。比如说,美欣在卧室里会脱得只剩下三点式的内衣,也不拿什么东西遮掩着,就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头一次海明推着急着去厕所的老太太进那间卧室忘了敲门,老太太就被那白花花的肉刺得眼睛一痛。再比如说,她和海明总是不分场合地过分亲昵,甚至当着老太太和杰森就含情脉脉地互相亲吻,老太太看得心惊肉跳,也觉得这种样子被孩子看了去实在有失体统。再比如,一个月后老太太听到美欣跟海明算账,水电煤气房租还有电话费和手机费,哪些由美欣替杰森付,哪些该海明给老太太承担,俩人竟然还要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然后各自分摊,虽然海明说这叫什么AA制,在国外夫妻朋友那儿都很普遍,可在老太太看来,这哪里还有点两口子过日子的情味儿?分歧最大的就在对杰森的教育方式上,美欣在这个时候简直刻板得更像个没有人味儿的机器而不像个妈。那么丁点儿大的孩子,到了点儿就要被一个人赶到屋子里去睡觉,任孩子怎么哀求也不行。老太太有一次心软,让杰森到自己屋里来玩,没过多久就被美欣生气地敲门进来,把孩子一顿好训之后拎出去。美欣说得理直气壮,说小孩子小的时候就得教育他懂得守规矩,否则养成了随心所欲的毛病,再改就难了。可一个连小学都还没开始读的娃娃,他只知道怕黑,知道寂寞,知道想躲在大人怀里寻求宠爱和保护,他知道什么叫规矩?种种的分歧总让美欣和老太太都感到别扭,有时会连海明也牵扯进来。当着老太太的面,美欣不会说什么,可老太太也知道,美欣和儿子私下里不会少为自己拌嘴,这难道是她当时决定跟着海明不远千里来到上海,所怀有的初衷吗?

另一方面,儿子他们的事业还刚刚开始,正是万事开头难的阶段,老太太一天天看着他们进货送货算账盘点,几乎没有一分钟的消停。美欣这么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还得像男人一样扛着成箱成箱的保健品,开车几个小时转着四处送货。杰森没过几天就被送去了寄宿制幼儿园。想到孩子那么年幼就因为父母无暇照顾,被逼着离开家到陌生的地方去跟别人一起生活,老太太觉得心里实在不落忍。而儿子媳妇那么忙碌,却又不能不照顾自己,每天上厕所要人,吃饭要人,洗澡要人,而且自己得病之后,落下了一个毛病——憋不住尿,一有尿意就得马上去厕所,否则就会尿裤子,单这一桩事就基本上得把两口子中的一个拴在家里。偶尔俩人都不在,老太太也不敢去接此起彼伏响起的电话,里面说的不是叽里呱啦的英语,就是佶屈聱牙的上海话,老太太一句也听不懂,要是耽误了儿子他们的事,可不又是罪过么?

尾声(4)

说实在话,和海明美欣他们共住的一段,老太太既孤寂、落寞,又有着沉重的压力,她也从中看出了海明的性子里依然保留着不少年轻气盛的成分。他坚持接自己一起住,固然是想尽尽孝心,可另一方面也是不愿在哥姐面前服输,只是认为哥姐能做到的,他也一样能做到,甚至会做得更好,让他们一个个心悦诚服地挑大拇哥。他哪里会想到,照顾这样一个身有残疾的老人,要考虑多少细节,投入多少时间和精力,他的经验、阅历还有条件,是否允许他慷慨独挑照顾母亲的大任?

这一点,远比海明成熟的美欣也早看出来和考虑到了。老太太在这段生活中看着她在他们俩的小摩擦中一点一滴慢慢打磨着海明,对这个儿媳妇还是比较放心。她相信有美欣的带领和调教,海明从成长到成熟发生质变,只是个时间问题。可她也看到儿子两口子都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每天精疲力尽,美欣再成熟再宽容,也可能会有耐心与精力透支的一天。从前,老伴儿还在的时候,谢言那么好的儿媳妇,都因为不堪重负而狠狠地在他们面前歇斯底里地爆发过,差点,她和海洋那么完满的一对儿就要分崩离析,这一切都在她的脑海里记忆犹新。难道悲剧重演,是她想陪着儿子守着儿子,代替老爷子关注他们生活所要达到的目的吗?

她记起有一天闲得无聊看电视,看到的一则郊区养老院的广告。她很坚决地向海明和美欣提出,她要住到养老院去。

从老太太住进养老院,到她和老爷子当初一样好端端的猝然倒地,时光仅仅走过了不到半年。

其实这不到半年的时间,是老太太在老伴过世之后精神上最放松的一段。虽然仍然吃着口味跟东北截然不同的上海菜,耳朵里充满古怪难懂的方言,在这儿结交的老人,也不像在老家跟街坊邻居们那样有着相近的趣味和说不完的话题,仍然寂寞,偶尔也觉得空虚,可是毕竟有了专门的人照顾,因为付着钱,也不欠谁的情,更不用再担心会成为孩子们的负累。在养老院精致的凉亭里看风景时,她就老想,要是老头子能活转来,或者时光倒流,在她还没有生那场大病的时候,他们就能一起找到这么个所在,一家人的生活该少了多少磨折和辛苦!

虽然因为失去了熟悉的乡音和家,对于老太太是一种刻骨的折磨,但这一切她都忍下了。每每海明和美欣来,她都历数这里的快乐;谢言到上海出差趁机来看她,她也是满脸的安详和满足,和水灵、水兰通电话,她更是开心地让他们听这里的唱戏,以示自己过得多么充实丰富。

家人不在了,有了更大的空间去肆意地表现自己的软弱。老太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泛滥,而那一切的源头都明确地指向了一个方向,老伴儿。

在她轰然倒下的那个秋日,她像平常习惯的那样对着老爷子的照片,轻声曼语地回忆他们从相识一直到携手走到最后她所能记起的所有往事,回忆子女们的出生和成长。她忆起水兰那时为了养家不再读书要去唱戏,自己难过得背着她夜夜落泪,差点哭瞎了眼;忆起海洋长身体总是闹饿,自己每每把锅里最后能盛出的渣子全捞给他吃;忆起水灵辍学顶班去当售货员站柜台,自己总觉得心里有愧,死抠活抠从口粮里省下钱给她买了块双狮手表,几年后被她带沈林给弄丢了,还狠狠遭了自己一顿打;海明呢,他出生时就是个讨债鬼,因为胎位不正而难产,在自己肚子里折腾得天翻地覆,差一点就要了自个儿的命。

她想着这些,突然对着膝头上老爷子的照片呵呵地笑了起来,那些关于“为什么越是努力不想成为负担,却偏偏越是添乱”的疑问在她心里豁然揭开了谜底: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儿女们是他们的骨中骨肉中肉,是血缘这个神奇的东西注定了父母和儿女成为彼此甜蜜的负担。儿女们永远不会嫌弃父母,就像自己在那些一旦需要就可以毫不犹豫拿一切去换得他们周全的时刻,也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他们一样。

萧瑟的秋风从窗缝里探头探脑,溜进来打了个转,将老爷子的照片吹落在地上。她费力地弯下身子去捡,没够到,再够,再够。她眼前一黑,便失去知觉,栽倒在地。

她最后一次睁开眼,是被疼醒的。那种疼啊,就好像一柄带着倒刺的刀子,哪怕只是呼吸一口都连划带扎的让全身剧烈牵痛,像活着受剐,真还不如死了痛快。他们可知道他们自以为是让自个儿的妈受着这么大罪?他们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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