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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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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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子,抓一瓢苞米粒撒到院子里,当猪鸡鸭欢快地离他而去,他又在院子里找到两只水桶,揭开装有混汤菜的锅盖。

一股说不上酸还是臭的浓浓的气味扑面而来,驱走了锅边的一群苍蝇。鞠广大迎上这气味,使劲嗅了嗅,又用锅台上的勺子舀进嘴里尝尝,见并无太重异味,便一勺一勺舀进水桶。

鞠家院子里的动静,住在前街上的人家都听到了。鞠家院子里有一锅混汤菜,过了正午再不送出,完全有可能臭掉。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歇马山庄无人不知鞠广大老婆和郭长义的事,他们静静地倾听鞠家院子里的动静,其实是在关心鞠广大对这件事的反应。昨天,鞠广大当着大家的面请出郭长义,还和郭长义一唱一和,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背后都对鞠广大竖大拇指,夸他是爷们儿,了不起。可是心里谁都明白,鞠广大再了不起,再是个爷们儿,埋了人回到家里独守空房,也有受不了的时候。鞠广大受不了了,又无处发泄,会动什么样的念头,真是不好预料。其实这个上午,最关心鞠广大的,是东院举胜子媳妇,她一上午就在院子里转悠,晾在线丝上的衣裳一会儿从东边码到西边,一会儿从西边码到东边,耳朵和目光一直杵在西院。举胜子媳妇是村里有名的热心肠,但她的心肠一热就容易过了头。去年夏天,村西王二嫂家鸭子丢了,问她看没看见,她抬脚就带王二嫂来到王三嫂家,一口咬定她亲眼看见王二嫂的鸭子进了王三嫂的家门,结果挨了王三嫂好一顿骂。

任何事情都有个度,心热大了最容易烫伤的是自己。昨天,把柳金香身子不干净的事告诉鞠广大,本是为了减轻鞠广大死了老婆的痛苦。可是说出那件事的结果,使她再也没有了安宁,一整夜加一上午,她的心都仿佛扎在了绷紧的皮筋上,一抖一抖的。她盼着西院有什么动静,又怕西院有什么动静。盼,是盼有动静来证实鞠广大还是鞠广大,并没出什么三长两短,怕,是怕有动静来告诉她,鞠广大火了或是疯了,动刀动斧去找郭长义。有好几个时辰,她都想绕过西院,到鞠家看看,最终不知怎么又打消了念头。

举胜子媳妇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鞠广大做了他该做的,不该做的什么也没有做,或者说,他做了他不该做的,该做的什么都没有做。这令举胜子媳妇十分感动,尤其当看到鞠广大挑着一担混汤菜走出院门,她的身子忽地一热,瞬间,一股热热的气流就涌上了她的脸和眼。

在这场葬礼中,举胜子媳妇付出最多,人家将儿子盖房的檩子都献了出来,这是一份很重的人情,实质上只给一点点混汤菜远远不够。混汤菜仅仅是种表示,一个开头,可是,鞠广大走过草垛头,并没拐进举胜子媳妇家,而是继续向东走去。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3)

在这场葬礼中,三黄叔才是付出最多的人家。他虽然没有奉献檩子,可是三黄叔两天三夜没合眼,他付出了心血。没有三黄叔两天三夜的指引,他鞠广大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得堆成一摊泥。如果说举胜子媳妇付出的是物质,那么三黄叔付出的就是精神,精神的东西没有面积也没有体积,说它有多大就有多大,是多少物质都换不来的。物质换不来,也还是要有物质的表示,混汤菜仅仅是一个礼节,跟在这礼节后边,是二十块钱。可是,鞠广大走到三黄叔家门口,不但没有拐进去的意思,且连头都没有转一下。

鞠广大迈着碎步,继续向街东走去。因为有两只水桶一前一后,日光从头上照下来,地上便滚动着三个球。鞠广大踢着它们,带着它们,没一会儿,就拐过前街,走上了东山岗的小道。

实际上,走出屋门和走出院子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就像躺在炕上和走出家门的感觉不一样一样。走出屋门,你只觉得触及了日子的真实面目,让你为猪鸡鸭、为人情行动起来;走出院子、走到大街,鞠广大发现,他已经无法为真实的日子真实地去做,自己再次成为一个演员,因为他感到他的行动牵动了全村人的目光。这目光他看不到,却能感觉到,他感觉到,躺在炕上时看到的那个黑洞便在一刹间变成了无数的黑洞,变成了全村人的目光。这令鞠广大猝不及防。也正是这突如其来的感觉,使他两只踢着三个球的脚更有力量,使他没有拐进举胜子家,也没有拐进三黄叔家,而是直奔东山岗的郭长义家。

二给鞠广大老婆送完葬回来,郭长义踏踏实实睡了一夜。他已经两夜三天没合眼了,虽然他没有像三黄叔那样前去守灵,但他心里的折腾比任何守灵人都更厉害。得知柳金香死了的消息,是在那一天的黄昏时分。当时,他正在西沟里的山上割草,为了向他传递消息,举胜子媳妇?过两条河,爬过两道岗,不惜跋山涉水。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村里人不知道他和柳金香的事,正是怕人知道,他才断然了结了跟她的关系。可举胜子媳妇目光、语气,都在通知他,她清楚地知道,她不但自己知道,还让全村人都知道了:二哥,俺到处找你,金香她,她死了……郭长义呆呆地站在山野里,脸由紫变白,由白变黄,后来一点点变成了黄裱纸色。他没有立即跟举胜子媳妇返回,他只是木头一样看着举胜子媳妇的背影,任摇动在秋风中的红叶芭在他的视线里将她切成一片一片。

其实,在回家的路上,被一片片在视线里切掉的,不是举胜子媳妇,而是郭长义自己。当他清楚知道金香死了,又清楚知道他和金香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他真的有种四肢分家五官移位的感觉。在脸面这件事上,歇马山庄没有谁会比郭长义更在乎了。他的在乎当然缘于他父亲的在乎,他父亲的在乎当然缘于他爷爷的在乎。他的奶奶在他的爷爷三十岁时得了痨病死了,扔下他的爷爷郭巨礼和四儿两女。在郭巨礼四十岁那年,村上来了一个要饭的女人,长得慈眉善眼,年龄又与他相仿,村里就有好心人主动为他们撮合。可那女人当下就泪水涟涟,看她那样子,还以为她嫌郭家孩子多,细一问,才知道她家里有一对病病歪歪的公婆,有一个不省人事的男人,还有三个孩子。提亲人彻底泄了气,可是郭巨礼知情后反而下了决心,要将女人连同女人的男人公婆孩子一同娶进家。郭巨礼的态度,使村里人以为他想女人想疯了。结婚这天,郭巨礼亲自赶着马车从宋家堡拉回一个队伍。可是娶了女人,拜了天地,郭巨礼把他们安置到西间的两个屋子,就从没沾过娶回来的女人。为了养十几口人的家,郭巨礼人到中年学了木匠手艺。十几年过去,瘫男人死后,郭巨礼和那女人圆房时都已白发苍苍。可是他们的名声也就在这时像他们的白发,在他们的头上生了根;不但生了根,还闪闪发光;不但闪闪发光,还照耀了下一代:看人家,那才叫德行!郭长义父亲小时常听的一句话就是:做人要学老郭家人,正经!人其实最怕夸奖,夸奖是一堵墙,人一被夸奖了,就被堵到一个固定的方向里去了。郭长义父亲郭明生,一小跟父亲学艺,干一手漂亮的木匠活。十几岁时,他在院子里做箱打柜,村里姑娘成群结队围在墙头。可无论怎么围,他就是不往墙头看一眼,致使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姑娘们像挨了石子似的扑棱棱飞到别 人家。夸奖还是一针吗啡,听多了能上瘾。郭明生错过了村里一帮好姑娘,直到二十八岁才不得不娶回外村一个左眼有点残疾的女子。这门亲事郭明生打心眼里不满意,却因为兄弟太多,想早早给父亲了份心事。他不满意,也不想为村人的夸奖装着满意,他很少正眼去看女人一眼。但郭长义却用另外的方式讨回了村人的夸奖,延续了父辈的声威,那方式便是,免费给村人干木匠活。干木匠活和是不是正经,说起来毫无关系,但因为免费,家家户户都请,什么样好看的女人都能碰上,郭明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4)

生便有机会表现正经了,或者说,郭明生正不正经村里人便一目了然了。郭长义小时常听的一句话是:老郭家的男人,个顶个正经,那郭木匠——村人叫郭明生郭木匠,都被女人拽到炕上了,就是不瞅一眼。这样的传说,说来并不可靠,因为拽了郭明生的女人,不可能自己说,可她不说别人又怎么可能知道?但是郭长义是坚信不疑的,因为他的父亲临去世前,把他叫到身边,用胜利者的口吻,跟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长义,爹一辈子没正眼看过你妈一眼,爹不也过来了,爹过来啦!父亲的话有多长的意味,他当时并不知道,只知道父亲是在安慰他,因为那时他结婚不到一年,他的老婆就露出了母老虎一样骇人的牙齿,动辄就寻机骂人。但父亲的话里传达着一个确凿的信息他还是知道的,那便是,他的父亲确实是正经的。因为一直记着父亲那句话,郭长义也从不对老婆之外的女人多看一眼。那一年,鞠广大因儿子没考上大学,心情不好,为了安慰他,郭长义提两瓶酒去了他家,鞠广大女人桌上桌下软声软语地伺候,他的心不知道怎么一下就被旋了起来。从此,他再也不敢去鞠家了?熏是这时?熏他才真正明白父亲临去前那句话的另一部分涵义。也明白了父亲何以会露出那胜利者的微笑……

郭长义绕过前街走上岗梁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像要一口一口吃掉自己。实际上他是吃不掉的,他不但吃不掉,还格外长出了好几只耳朵,格外长出了好几只眼睛。那天,自从进了家门他再也没有出去,屯街上的任何一点动静,在他听来都是村里人在骂他,窗外任何物体的影子,在他看来,都是鞠广大在向他走来。其实他不怕骂,也不怕打,他最怕的,是一声不罢一声的号哭,那号哭粗一声细一声,在天地间漫无边际的传播,使他心里的恐惧也漫无边际。骂和打,只要是对着一个人来,朝一个方向来,总是小面积的,是实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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