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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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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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炕头蹭饭吃。到了他的父亲,不编瞎话,也不坐人家炕头,却坐定自家炕头装病,逼老婆到地里干活挣饭。既没有过日子气象,又没有耀眼的门楣的鞠广大,随便听到村里人对郭家的一句议论,都要背过身子。身子是背过去了,声音却透过后背,钻进心里,在心里悄悄弥漫成一股莫名的羡慕和崇敬。当然,鞠广大最最敬郭长义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不为利益所动的倔强。有一年,他俩同在一个工地,给乡里的一个副乡长盖房,上梁那天,副乡长高兴,想抖抖威风,给每个工匠赏钱二百,但有一个条件,即在上梁的鞭炮声响起后,工匠们必须从房梁下来,和主人家的亲人一起,在设定好的供桌前跪拜。听说有这样的日程,房前聚满了看光景的人,鞠广大、郭长义和所有木工、瓦工的工匠都从房梁下来了,副乡长的脸腮和额头像抹了猪油,明光锃亮,都能照见人影。工匠们一个个跪拜,一个个从乡长手中接过赏钱,个顶个脸腮涨得通红。鞠广大跪拜之后,脸像抹了鸡血,是紫红色,他接过赏钱,后退一步,准备给郭长义让位,却发现,郭长义不见了。郭长义是工匠们的头,是工匠们的代表,他不跪拜,乡长自然不会高兴,派人四处喊,可是到终,也没有找到。后来一个看光景的人说,他已经换下工作服走了。郭长义这一走,再也没回工地,白扔了三十多天的工钱。这件事对鞠广大的震动太大了,看上去,两条腿支着身子都叫人,人和人可是太不一样了!那年过年,在一块儿喝酒,鞠广大为此一杯不罢一杯敬他,嘴里一再重复,你是我鞠广大最佩服的人,你是条汉子!可是,就是这样一条汉子,如今竟屈在了鞠广大眼前,竟让他使唤来使唤去,这是怎样的变故啊!

那一天,对一个一向倔强、自尊的男人的难为,是怎样救了在泥潭里挣扎的鞠广大,只有他自己知道。是经历了那样一个过程之后,鞠广大才得以攀缘到正在院子里、屯街上、野地里流动着的日子里。在不动声色地报复了郭长义之后,鞠广大暂时安静下来,开始了跟村里人一样的,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那是一场秋雨过后的清新的早上,一早起来,鞠广大从被窝爬起的第一件事是扒锅底里的草灰,然后拿草、刷锅、淘米做饭,然后是喂猪喂鸡。长这么大,鞠广大从没做过一顿饭,从没喂过一次猪,和大多数歇马山庄男人一样,上山种地,到外边赚钱养家糊口,是他们日子中的头等大事,至于做饭,喂猪,实在是太渺小、太琐碎了。可是,鞠广大身边没有了女人,一草一木都要具体去操作,这些细小的事一下子变得那么巨大,大到一声油星进溅的声音,能叫他脑袋嗡一声炸开;那些琐碎的事,一下子变得那么整状,整状到一顿饭下来,一群猪鸡鸭喂完,需要大半个上午。他常常是锅都烧煳了,油还没找到,饭还没熟,就揭了锅盖,一顿饭下来,竟忙活得一身油烟一腔火气。

煳也好,生也罢,饿急了,不吃也得吃,圈里的猪却不买鞠广大的账。自从头一天早上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到猪槽边拱了拱,就再也不吃食了,任怎么打就是不吃,打急了,支起前蹄,朝鞠广大眨巴眼,那神情好像在说:你是谁?

忙完家里,鞠广大还要忙家外,秋雨催山,秋收马上就要开始了,打豆子的连枷要修了,割稻子的镰刀好磨了,装苞米的仓子金香只打了一半,装稻子的囤子还没有垫底儿。这些活儿,打一小就会干,开始是和母亲一块儿干,后来是和金香。因为这准备收山的活儿既不属于山上也不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7)

属于家里,或者说既是山上的又是家里的,女人们都要参加进来。女人们手巧,只要不是动体力,样样都能干到男人前面。金香只要参加进来,打帘子总是打在前边,到了前边再回过头来龇牙笑。老天爷好像有意奖赏女人,能干你就都干了吧,几年后,村里男人纷纷疯了似的往外跑,甭说是手工活,就是山上地里的活儿也全扔给女人了。尽管扔了好多年,但鞠广大并不陌生,这就像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即使多年不骑也不会忘了一样。可是毕竟这是两个人干的活儿,一个人干,怎么说也不得劲,手忙脚乱不说,还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一个帘子没打到一半,鞠广大的手就磨出了血。农家活儿的技巧全在手法上,手法得当了,怎么干都不累,而手法的是否得当,和心情有着密切关系。你要是心情沉着,有板有眼,手法自然就得当了。鞠广大因为心情急切,手不但磨出血,还疼得厉害。后来,他干脆就不干了,坐在打了一半的帘子上,擎着手,看着血一点点往外流。血在阳光下像镜子一样,晶莹透明,这使鞠广大想起另一些日子,看到了另一只手。那也是一个秋天,他在大连给造船厂工人盖家属房,因为惦着儿子的高考神情恍惚,有一天,一不小心把大拇指的手指肚刨去一块,血在手掌上迅速蔓延,很快,一只手就成了血手。那时,他也跟自己赌气,索性扔下刨子,坐下来擎着手长时间地看,那血鲜艳无比,镜子一样透明,那血亮极了,透明极了,都能照见他的脸和眼睛。然而,他在那透明的血里,看见的不光是自己的脸和眼睛,还有通向歇马山庄的道路,鞠家生机勃勃的院落,老婆金香笑吟吟的脸;那透明的血里,映现的是被他搁在了身后乡下的另一部分生活。那部分生活,看是搁在身后,实际上是搁在了他的未来,搁在了他的盼望里。眼下,血也确实晶莹透明,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那里,除了强烈的反光,空无一物,连自己的脸和眼都看不见。这时,鞠广大放下手,抬头去看天,天和他的手一脉相承,空无一物,当鞠广大放下手,站起来,将头转向空无一物的天,突然的,眼前一黑,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一下子缚住了他。

鞠广大在老婆葬后的第三天下晌,突然地慌乱起来,飘浮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盼头,不知没有盼头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他觉得他像一棵被拔出地面的树,根赤条条地露在外边,无处可扎。实际上,此时的鞠广大,已经暂时地忘掉了女人金香跟郭长义之间的事了,已经没有了忿恨和绝望了;然而正因为没有了忿恨和绝望,才使他倍感慌乱和空落,如同一团飘在风中的柳絮。

不过,没有多久,忿恨和某种使他肢体拥有重量的情绪又回到他的肢体里,那是因为一个人的到来。

举胜子媳妇早就想过来帮鞠广大打帘子了。早先,她都是和金香合伙,今天你家,明天我家。金香死了,她便和成子媳妇合伙。其实她也想过来和鞠广大合伙,可是郭长义和柳金香的事让她不得不有些警惕。她认为,他们就是合伙干活合到一起的。男人不在家,谁都不能保正不失守,尤其自家的男人不在家,别人家的男人在家。春上,郭长义辞掉刘大头排的义务工,帮柳金香吱吱扭扭往山上挑水时,举胜子媳妇心眼里气死了,好几天睡不着觉,心里一波一波的,很不平静。她本不是一个风流女人,可因为柳金香住在西院,低头抬头都能看见,那段时间她的心里像着了火。后来,出了风声,出了事,她心里的火才熄灭了。她不但心里的火熄灭了,且从柳金香的命运中,看到一个真理,别人的就是别人的,你把别人的东西弄成自己的,你就触犯了天王神灵。让一个心肠热得一煽风就容易起火的举胜子媳妇,眼睁睁看鞠广大把活路扔在那里,实在是不可能的。

举胜子媳妇进院,没有帮鞠广大包手,而是直接蹲在打了半截的帘子上。庄稼人向来不惜皮肉,庄稼人向来把活路看得比皮肉更重。举胜子媳妇手指很细,但十分灵敏,稻草在她手中一扭一个花一扭一个花,很快就扭出了一尺多远。最初,看着翻在举胜子媳妇手中的花,鞠广大没什么反应,后来,不知为什么,一点点的,举胜子媳妇的面孔在鞠广大眼里灵活起来,生动起来,有模有样了。她不但有模有样了,还嘟噜一声说出一句话:广大哥,金香嫂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火化就火化吧。那是在给老婆火化那天说的,可是它分明在鞠广大耳边响起了,鞠广大一个激灵,忽地冲到举胜子媳妇跟前,猛地揪住她后背的衣服,怒目圆瞪:“你说金香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啊——”因为没有防备,举胜子媳妇脸色煞白,猛一转身挣脱了鞠广大,跑出院子。

一次不动声色的报复之后,鞠广大没有长时间地安宁下来,愤怒和屈辱,再一次在鞠广大身体里觉醒了。它最初只在眼睛里,在抓住举胜子媳妇那只手上。当日头西沉,院子上罩了一层阴影,忿恨便和阴影一起,充满了他的整个身心。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8)

忿恨着,确比空落着要好,忿恨着,能使鞠广大脚踏实地。那天晚上,鞠广大没有做饭也没有吃饭,他把鸡鸭圈好,闷闷地抽了一支烟,等天色黑透,就晃悠晃悠来到街西的金水小店,买了两斤白糖两瓶二锅头,摸黑走向村长刘大头家。

一些年来,在歇马山庄,鞠广大最看不惯、最反感的,就是刘大头了。他的老婆二十年前依仗他的权势,用恶毒的语言在他的生活中掘了深井倒不算什么,他最反感的是他那双只会朝上看攀高枝的豌豆眼。关于刘大头的攀高枝,歇马山庄流传着好多故事,其中有两个故事几乎家喻户晓,一个是关于他的女儿,一个是关于他的老婆。关于女儿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是说他为了把二十二岁的女儿嫁给四十二岁的乡农委主任,把女儿骗到城里亲戚家串门之后,请乡工商所的人吃了一顿饭,让他们以公家名义生生把女儿自由恋爱的一个开理发店的小伙的门头房封了,并以女儿的口吻给小伙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她绝不嫁一个干个体没有正当职业的男人。等他的女儿回来,他又以小伙子的口吻给他的女儿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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