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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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的女儿-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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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所有耳朵便都竖了起来。我也不接。房间不便敞门空气不能对流蒸笼也似的热,我的着装已从简到了上面胸罩下面裤衩的最低限度。多少次想就这样冲出去接一下电话,万一是找我的呢,有几次甚至都站起来,都走到门口,都拉开门要冲了,都是在最后一刻,被理智劝住。至于穿好衣服去接一个不一定是我的电话,我想都不想。一个单元里多少户人家一天多少电话啊,要都去接,穿衣服,脱衣服,上楼,下楼,喊人……不不不,与其这样我宁肯把找我的电话一块牺牲了,想来大伙都是同样状态同样心态,正是下午时分,一天里最热的时候。
我正在房间里看雁南的信,侧身坐在写字台前,脚浸在凉水桶里,电扇开到了最高挡,正对着,直吹。
韩琳:你好。
收到这封信先不要回信了,我要去军区政治部的卫生所了,正式调去。
后天出岛,等到了那边有了具体地址马上给你信。
我怀孕了,还是这次探亲时作的孽,它来得不是时候,你知道我正在准备考研,打算毕业后去军区总院,做医生终归是在大医院好,这下子全完了。本想不要,四处皆遭反对,他家里,我家里,还有他。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只好豁上了。去卫生所那种地方业务肯定荒废,利也不少,离家近,工作轻松,现在我再怎么振作也抵不住肚子一天天毫不留情长大,孩子生出来还得养,一人在岛上确实不行,去军区总院的事只好再说。
你是怎么回事,跟上次信中提到的那人又散了?原因也说得含含糊糊:
“才华平平,缺乏男子气”,这也能算作理由吗?才华平不平得看跟谁比,跟我比跟你比还是跟诺贝尔比?也许你说的是跟你比了。“他在他们班毕业出来的那拨人里,也就是个中等。不论创造力,组织能力,开拓精神……”你在干什么,韩琳?考核干部?提拔接班人?
找个比自己强的——过去我们常这样说,我们追求才华追求地位追求超群出众。这完全是十八九岁少女的心情,是不了解生活的复杂性产生的天真,是普遍存在于女人中间的虚荣!靠别人证明自己,靠别人提高自己。可是韩琳,你是一个有事业、独立性很强的人,你的价值已完全无须对方证明提高了啊!你需要的是一个切切实实的爱人,平等相处心心相通彼此关心体贴,而这一切不是“组织能力”“开拓精神”所能提供给你的!务必转移自己的视点,把注意力放在一些不起眼的事上,比如他与周围人的交往,对父母的心肠,对工作的态度等等。
关于“男子汉气”,我不知你所谓的男子汉气是指什么,指长相?不能是小个子、金鱼眼、红鼻头?对长相的要求务必宽容。我以为只要不引起生理上的反感即可。告诉你,结婚后我最不重视的就是对方的长相了。相反,我讨厌他的总是自觉不错,可当年我为他的八字眉曾经是多么遗憾啊!总之,这些东西在生活中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也许,你指的是气质,但气质不是能一目了然的。谦恭不是无能,随和不是软弱,动辄脸红的人也许恰恰是最坚强的人。对了,姜士安来咱医院住院了,髋关节后脱位,演习时受的伤,手术挺成功,现外科正给他做皮肤牵引。知道人家现在是什么了?团长!想象得到吗?当年咱连那拨男兵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成了最出息的一个——人不可貌相!韩琳,切不可形而上学,不可接受小说电影为我们提供的模式,不可有任何先入为主的成见!婚后与婚前对对方的判断喜好有时常常相反,我现在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所谓男子汉的傲慢了!
韩琳,我都要做妈妈了你还整天寻寻觅觅,说残酷点,找对象有时如同做买卖,不适当的要高价错过机会最终会使自己的商品大跌价的。婚姻远远不是你我所想象的那样神圣,有点像买生活必需品,买不着好的,就买次的,因为必需。人生应当正常、完整。这样说不是要你凑合,是要你实际。对你来说,对方能对你的事业、工作有所帮助固然更好,但一般来说只要无妨碍即可,要紧的是生活中的协调关心,望你会识别人,切不可把长处当短处,短处当长处。
好了,就到这吧,我得睡觉了,明天还有手术。
雁 南
姜士安跟我要了你的地址,他给你去信了吗?
又及
姜士安当上团长了的事让我颇生感慨,我们——我、雁南和他——同年兵,当年一同去了海岛部队通信连电话排,后来雁南上军医大学,我改行去岛外的护训队,他仍留在岛上连里。他刚当兵时的样子至今在我脑子里还很鲜明:黑,瘦,矮,穿最小号军装手都露不出来,如今却是团长了,手下有一千多号的人马了,而他同年入伍的战友们如我如雁南才只是区区营职干部,差着多少?端的是人不可貌相世事难料命运诡谲!
姜士安没有给我来信。从连队分手后他只给我来过一封信,那信我一直保存着,这并不意味着规格待遇,当兵后所有人的所有来信我都保存着,我有一种珍惜文字性东西的本能。那信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该看的时候没有看,事后才看,所以印象深。信中他这样说:
“今来信没有别事,因咱们分别好长时间了也没有通信,请原谅。今天正好过五一放假给你写信。实在对不起你,走了好长时间也没给你写信,主要是懒,再说也不会写信这些你该知道吧。
“现在咱电话排正忙着出坑道,看起来到五月二十号就能出来,就能在地上面值班了,我们可高兴了'奇‘书‘网‘整。理提。供'。你以后有机会来这里看看吧。现在排里的工作还不错,就是不如你们在时活泼了,一下子冷清了好多。自你们走后同志们可想念你们了,有时因此事想得我( 们 )睡不着觉。”
括号里的“们”写在“我”和“睡”之间的上方,打了个对钩,是后添上的,反而暴露出了要掩饰的意思,接下去他说:
“我爷爷给我定了个对象,家里没有女人照顾,不方便。他让我回家看看,如都同意,就结婚,就可以让女方来家里住了。不回去是说不过去的,但我不想同意这事,不知你有什么意见,请速回信。”
那信我没回,没看完,第二页掀开后瞄一眼下面的落款就放下了,就算是看完了,当时我还有三封信急着看呢。那时候通信是我们的生活主要内容之一,同时收到四五封信是常有的事,我看信的习惯是先从最没有意思的看起。有意思没意思一般从信封的笔迹和地址上就能判断出来,准确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他的信比我预料的还没意思,总共不到两页纸,却用了大半页纸在说为什么没有写信,为什么写信,翻来覆去;字又难看。这“难看”里两层意思都有:潦草和丑。
电扇在最高挡处呼呼旋转,搅动起一股又一股的热流。桌子椅子墙壁,摸摸哪里都比手热。泡脚的凉水都变成了温的。看表,已经六点多了,肚子却是一点不饿,天热得人新陈代谢都停止了。我将雁南的信折好,收起。心想,得出去,随便去哪儿,随便干什么,否则,我会被这间小屋窒息。拿上紫花帆布挎包做道具,脚步再匆匆一点,人们就会以为我是去采购东西。
刚一下楼,碰上了魏申申。
“这不在家嘛,怎么不接电话?”
“你打电话了?”
“无数次!你们这楼道的人,一点没公共道德!……你干吗去?”
“不干吗。”
“上我那去?”
“胖子呢?”
“去新疆了,演出。……别说啊,他们剧院不知道,偷着去的。”
“胆够大的!”
“那也是叫他们给逼的!”
我们往申申家走。申申和我住一个院儿,她家到我家,两栋楼相距不过几十米。她买了个25寸彩电,刚找人帮忙给拉到家里,电视一进家她就给我打电话了。25寸彩电在当时非常豪华,颇值得与亲朋好友们共享。
“能看了吗?”走着,我问。
“应该差不多了,正安着。”忽然她两手一拍,“哎!正好哎!帮我安电视的那哥们儿是胖子的朋友,上个月刚刚离了婚——你上哪儿去?”
“收发室。看有没有我的信。”
“不去我家了?”
“不去了。”
“你——神经病啊!”
我向右拐,扬长而去。
收发室里还真有我的信,两封,但都不是我期待中的。雁南说姜士安要去了我的地址,要去了地址为什么不写信来?
那天我又去了公园,实在没别的地儿可去,一个人在公园里走,直走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那天晚上的“玉兔”是月牙,细细的一线,纤小清瘦,在北京过于明亮的夜空里黯然无神,仿佛化好了妆的脸上未及涂唇膏的嘴。
……那月牙细细的一线,纤小清瘦,镶嵌在干净得没有一粒杂质的海岛夜空上,亮晶晶的,我走它也走。我刚下零点至三点的夜班,从坑道里出来只身一人回营区宿舍。通常夜班都是三人一行,那天忘了什么原因,只有我一人返回。三个人一块我都害怕,坑道在山上,途中要穿玉米地,穿松林,要走二十五分钟,虽然有枪,但怕走火连队规定子弹不得上膛,因之夜班夜行一直是我深为苦恼的事,不是怕死,是怕“死不了也活不成”——这是“强Jian”的代用说法,是我们排年龄最大的一位女兵的发明,她十九岁。不知现在的女孩子怎么样,反正我们那时对于强Jian这种事真正是恐惧到了病态的程度,看到《 南方来信 》的书里说女革命者如何被美国兵脱光衣服同男人关在一起,就会刷地起一身鸡皮疙瘩,会想:如果这事摊我身上,我马上死!不知这是不是因为当时我们没有受过性教育的缘故,无知便要想象,想象是无穷的,就好比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恰是因为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几年来的多少个夜班啊,我们就是这样地恐惧着,但是没有一个人肯承认。那是一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年代,一个“男女都一样”的年代,谁也不愿意被人看做懦夫。
我走出坑道,外面漆黑一片,海岛的夜里,除了信号台,再无一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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