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天赐传》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牛天赐传- 第1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知道王老师已经走了,天赐自言自语的在书房里转磨了半天。除了家里的人,王老师是他第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走了!他不爱念那臭书,他愿听王老师说山东,青岛,和烟台苹果。那些事他都记得真真的;可是王老师走了,他只能自己装作王老师,瞪着大眼睛,似笑不笑的,拉拉袖子,告诉天赐:“天赐,一眼望不到边,全是苹果!”天赐装得很象,可是往老师的椅子上一看,没了,什么也没有;仿佛在哪儿有点王老师的笑声和“银儿”,只是找不到!“你爱什么不是,偏不给你;你爱谁不是,偏走了!”他自言自语的说。

过了年,来了位新老师,也是老山东儿——四虎子管他叫作“倒霉的山东儿”。这位先生是真正教书的,已经在云城教过二十多年书,大家争都争不到手。云城人不知道米老师的简直很少。米老师的个子比王老师还高,大肚子,脑袋除了肉就是油,身上老有股气味。把他放在哪里,他也能活着,把什么样的孩子交给他,他也会给打闷过去。他没有老婆,似乎天生的不爱女人,专会打孩子。

天赐听说新老师来到,他不象初上学那样害怕了。由王老师的友爱,他断定新老师也必是个朋友。他没有小朋友和他玩,只能希望在成|人中找点恩爱。他很高兴的上学。可是一见了米老师,他的心凉了。米老师坐在那儿,压得椅子直响,一脸的浮油,出入气儿的声音很大,嘴一嚼一嚼的嘎唧着,真象个刚出水的鳄鱼。

“拿书来!”米老师的嘴裂开,又嘎唧了几下。天赐颤着把书递过去。

“念到哪儿了?”

天赐翻了两页,用小指头指了指。

“背!”老师的嘴嘎唧上没完了,好象专等咬谁似的。天赐背了几行,打了磕巴。

老师的大手把书一扫,扫到地上:“拿去念!再背不上来,十板子,听见没有?”说完,嘴嘎唧着,眼闭上,一动也不动,就那么一篓油似的坐着。

按照妈妈的规矩,天赐不能去拾那本《三字经》,这是种污辱;按着爸的办法,满可以扯着长脸去拾起来。天赐不知怎样好。可是他的确知道,他讨厌这个老师,这个老师不是朋友。看老师的眼是闭着,他想溜出去,找四虎子商议商议。他刚一挪脚,老师的眼睛开了:“上哪儿?!”天赐本能的想跑。他已经胡涂了,只想躲开这个老东西。还没跑出两步,他的细胳臂被只胖手握住,往回一甩,他几乎摔倒。“念去!”老师的嘴嘎唧得很快,眼角露出点笑意。天赐决定反抗。他知道这个东西一定比妈妈厉害,但是不能再思索,他有时候不近情理的反抗妈妈,因为妈妈好管事,对这个上手就摔人的东西,他更不能够受。马上决定了,他走,看这个老东西怎样!他本想多一个朋友,谁知道世上有这样的老东西呢?他得反抗,这不是他的过错。他的嘴唇咬上了,翻着小眼珠看了看那堆肉。他慢慢的往前走;跑是没用的,他的腿不跟劲。老师以为他是来拾书,眼角的笑意更大了些。嗯,他还前走!老师的胖腿横在门上。天赐用手去推,用胸口碰,纹丝不动。老师笑得非常得意,这是一种猫对老鼠的戏弄,使他心里舒服。天赐更讨厌他了,下口去咬。老师的笑脸当时变了,一手揪住天赐的领子,一手抄起板子来。天赐叫上了劲,他一声不出,可是眼泪直落。

“来!把手伸出来!”

天赐咬着唇,耗了半天,“你敢!”这一声喊得非常的高,本想不哭出声来,可是没法不哭了。

牛老者在家呢,听见喊声跑了过来。

“米老师,孩子还小呢!”牛老者拉住了天赐。四虎子也赶到了,把天赐抱了走。

牛太太也赶来,她责备牛老者不该这样护着孩子,牛老者看天赐那个样,决定和太太抵抗。这回他不能再听太太的话,他不能花钱雇个山东儿专来打孩子。他的态度不但使太太惊异,也使米老师动了气:“不干就是了!不打,能教出本事?教了二十多年的学,没受过这个!”

牛太太不能舍弃这样负责的先生,可是老头儿今天似乎吃了横人肉,他一句不饶。正在这么个当儿,四虎子和纪妈都在院里,由四虎子发言,拥护天赐:“看谁敢打?不揍折他的腿!”

在历史上,牛太太没经验过这样的革命。她虽尽力保持她的尊严,可是没法拦住大家的嘴。最没办法的是牛老者这次首先发难,她不能当着老师的面打丈夫几个嘴巴,不能。既然治不住丈夫,四虎子等自然就横行起来。连纪妈也向着天赐?这使她想起老刘妈来。纪妈并非一定向着天赐,不过看孩子受气便想起自己的孩子,而觉得孩子是该在活着时疼爱的,等孩子死了再疼就晚点了。牛老太太不便当着老师和男人们吵嘴,她找了纪妈去:“有你什么事?鸡一嘴,鸭一嘴的!作你的事去!”把纪妈喝到后院去,她自己也回了北屋。跟头是栽了,可是不能失了官仪;在北屋等着牛老东西。牛老者也很坚决,坐在书房里不动。米老师有经验,先生和东家不和是常有的事,可是以先生的地位而镇静着,东家也不会马上就把先生赶出去。他还一篓油似的安坐在那里,等着东家给道歉。牛老者没有道歉的意思,吸着“哈德门”一劲儿说:“要走就走!要走就走!打我的儿子,不行!”四虎子和天赐还在院里听着,四虎子直念叨:“咱们给他一镖!”米老师把二论典故,字汇等收拾起来:“好了,牛先生,咱们再见!看好了你的孩子,死了可别怨我!”牛老者的嘴笨,登时还不出话来。四虎子接了过去:“走吧,小心着点你的肚子,洒了油可别怨我!”

米老师走后,太太和老爷开了火。牛老者一声也没出,只在心中玩味着胜利的余威。太太声明不再管请先生了,“爱念书不念,爱怎闹怎闹!不管了,管不着!孩子大了没出息,别怨我,我算尽到了心。”

对于天赐,她拿出最客气的严厉:他叫妈便答应着;不叫,她连看也不看,眼睛会由他身上闪过去。她表示不再管他。这是件极难堪的事,但是没法不这样,她的善意没人领略,何必再操心呢?

牛老头儿心里也不好受,他真爱天赐,可是因为儿子而长期抵抗太太也不是办法。为平太太的气,他不大带天赐出去玩。于是天赐便成了四虎子的孩子。半年的工夫,没人再提请先生,他把那点《三字经》忘得一干二净,可是没忘了烟台苹果和米老师的嘎唧嘴。

十二 教育专家

天真是儿童的利器,希望是妈妈的“自己药片”。天赐的天真与妈妈的希望,渐次把家庭间的不和医治好了。妈妈到底还得关心孩子;撒手不管只能想到,事实上是作不到的。天赐还得上学;为闹脾气而耽误了孩子的书是种罪过。牛老太太厉害,可还不这么胡涂。

这次,决定去入学校,据调查的结果,云城最好的小学是师范附小。在这儿读书的小孩都是家里过得去的,没有牛太太所谓的野孩子,学费花用都比别处高。

天赐又穿上了小马褂。有爸送他去,他一点也没害怕,以为这不过是玩玩去。到了学校,爸把他交给了一位先生;看着爸往外走,他有点心慌,他没离开过大人。在家里,一切都有妈管着,现在剩了他自己,他不知怎么才好。也不敢哭,怕人家笑话——妈妈的种种“怕”老在他心里。及至看见那么多的小孩,他更慌了。他没想到过,一个地方能有这么多的孩子,这使他发怵。他不晓得怎样和他们亲近。诚然,他和老黑的孩子们在一块儿玩耍过,可是这里的孩子们不是那样。那些大点的差不多都穿着雪白的制服,有的是童子军,都恶意的笑他呢——小马褂!那些年纪小点的也都看着很精明,有的滚着铁环,有的拍着小球,神气都十足,说的话他也不大懂。这些孩子不象老黑家里的那么好玩,他们彼此也不甚和气:“给你告诉老师去!”“我要不给你告诉去才怪呢!”老在他们的嘴上。他们似乎都不会笑,而是挤着眼唧咕。那些大的有时候随便揪住两个小的碰一头,或是捏一下鼻子,而后唧咕着走去,小的等大的走远才喊:“给你告诉去!”小的呢,彼此也掏坏,有的用手指挖人家脚脖子一下,假如那位的袜子有个破口;有的把人家的帽子打在地上:“赔你一个,行不行?爸爸有的是钱!”而后童子军过来维持秩序,拉过一个来给个坡脚;被踢的嘟嚷着:“还是他妈的童子军呢!”童子军持棍赶上来:“哎,口出恶言,给你回老师去!”他们吹哨,他们用脚尖跑,他们唧咕……天赐看着,觉得非常的孤寂。他想回家。那些新入学的,都和他差不多,一个个傻子似的,穿着新衣,怪委屈的。他们看着大孩子们买面包,瓦片①,麻花等吃,他们袋里也都有铜子,可是不敢去买。一个八棱脑袋的孩子——已经念了三年书,可是今年还和新生们同级——过来招呼他们,愿意带他们买点心去,他们谁也不去,彼此看着,眼里含着点泪。

摇铃了,大孩子都跑去站队,天赐们楞着。有个很小的,看人家跑他也跑,裹在人群里,摔了一交,哭成|人阵。八棱脑袋的又来了,他是学识不足而经验有余,赶着他们去排班。先生也到了,告诉他们怎排,大家无论如何听不明白。先生是个三十来岁的矮子,扁脸,黑牙,一口山西话。他是很有名的教员,作过两本教育的书。除了对于新学生没有办法,他差不多是个完全的小学教师。天赐不喜欢他的扁脸。排了好大半天,始终没排好,他想了会儿,自己点了点头。他一个个的过去拉,拉到了地方就是一个脖儿拐:“你在这几涨着!”大家伙并不明白“涨着”的意思,可是脖儿拐起了作用,谁也不再动了。先生觉得这个办法比他的教育理论高多了,于是脖儿拐越打越响,而队伍排得很齐。再排一回,再排一回;有个小秃尿了裤子。天赐也着一泡,怕尿了裤子,于是排着队,撩着衣襟,尿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