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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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义士-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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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七;太子在先皇灵前继位;改年号为“唐隆元年”。长安人对这个年号感到十分的不祥;因为;以长安的官话来讲;“唐隆”的谐音是“堂啷”;也就是将什么物件跌碎时发出的声音。用长安俗语来分析;这个“堂啷”的意思就是“砸了”;将事情办坏了。试想;在动荡之年里给自己起这么个滑稽的年号;能不让百姓们跟着担心么!

这些事情对于申屠贾无关紧要。他在韦皇后的族弟府上找了一份厨师的差事;同时继续他寻找恩人的工作。

2

唐玄宗先天二年春天;也就是当今皇上李隆基起兵诛杀韦氏之后不到三年;京都长安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申屠氏鹅肝;顾三娘琵琶。西明寺牡丹;太平公主家。”讲的是人生最美妙的四种内容;即品尝申屠氏的蜜炙鹅肝;听名妓顾三娘演奏琵琶;到西明寺赏牡丹;住太平公主那样的豪华府邸。

长安东市松鹤楼的掌柜近几日喜心翻倒;他接来了一尊活财神。自从他将申屠氏蜜炙鹅肝的招牌菜从西市的裕德店挖过来;他是实实在在地日进斗金;这使他每日里脸上笑出的皱纹好似新出油锅的馓子。这位名厨申屠氏正是申屠贾。

申屠贾十分兴奋;他终于能够为恩人做一件大事了。他稳住心神;先活动手指;次及手腕、臂肘;然后解下他在厨中穿的罩衫;露出里面如雪的白衣。白衣胜雪;这是义士最适宜的装束。

他端起那盘著名的鱼炙;迈步走上台阶;走向武士如云;刀兵如林的大堂。

在门边;两名武士伸臂将申屠贾拦住。他们仔细地捏遍了申屠贾每一个衣角;抽去他发上的竹簪;又逼他啜了一口鱼炙的汤汁;这才向大堂里面挥了挥手;放他进去。

今日当死的那人正独自高坐在大厅的尽头;主人已经避席而去。

申屠贾暗自告诫自己;把心放平;步子要稳。他对藏在鱼腹中的那柄利刃并没有多大信心;虽然那利刃名气甚大;但他对自己的腕力有信心。

千万记住;那人的身上内穿狻猊宝甲;自己一定要用漆盘下的餐巾裹住鱼头;以防手滑。鱼头早已被凿空;那里藏的是剑柄;短剑的锋刃藏在鱼腹中。申屠贾打算连鱼一同抓起;只要把力量集中在一点上;就一定能够刺穿那具套着宝甲的活尸。

申屠贾伸出的手被炭火烫了一下;这才将他惊醒;又在做白日梦。自从三年前来到长安;一直没有打听到恩公的下落;而他爱白日做梦的毛病却越来越严重了。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如果再找不到小李将军;他真的要疯了。

申屠贾总是在梦中将自己当作历史上最著名的刺客;而完成的却是小李将军交代的任务。

如果他当真疯了;那真是可怕。一个挥舞着大铁椎的疯子;一个一生只为一个目的活着的杀手;那就是他申屠贾本人。

已经过去十二年了;申屠贾的铁椎早已练成;眼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五十步开外击碎一株俩人合抱的槐树;届时他只要不是击中副车;就绝不会有辱小李将军的使命。

与小李将军分别之后;申屠贾的生活非常紧张;他要学厨艺养家;又要练铁椎;学义理。申屠贾以为;最初三年恩人未来寻他;是因为他武艺不精;义理不明;怕是临机无功;反召祸患;而后三年;他认为大约是恩人想他有慈母需要奉养;不便让他做亡命之事;母亲去世后他守制三年期满;恩人仍没有来寻;如此看来;恩人必是有难。只是这次上京又寻了三年;还是没有恩人的音讯;这使申屠贾有些怨恨自己;“也许恩人来扬州寻我;却不知我已上京寻他?或许恩人有什么难处;不能来寻我?”

因为是招牌菜;申屠贾的炭炉就设在池座边两根漆柱中间;像是个小小的歌台。他每日在此只做两件事;烹制佳肴;兼以冥想。而他的大铁椎就是他便当的砧板;这块奇怪的砧板现在已经成为这位名厨的标志之一;他的另一个独特的标志是一袭雪白的细麻布胡式长衫。

然而;松鹤楼的掌柜不喜欢申屠贾这个人。这个人太孤寂了;不像大多数的厨师那样好热闹。而且;他沉思时的神情很像是荒原上的一匹饥饿的狼;尤其是在那灼灼的目光中;发散出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信息。当然;这也是一个英俊的青年;一袭白衣穿在他身上如玉树临风。可惜!可惜!

申屠贾热爱他的这门儿手艺;厨艺是他人生中的重要享受;可以让他充分地发挥自己的创造性;这就如同他练大铁椎一样;练武报恩是他的生命。厨艺与报思是他生命中的两大支柱;他也从中享受到了无限的乐趣。

申屠贾从身后的漆盒中取出新鲜的鹅肝放在那柄大铁椎上;用竹刀将鹅肝细细地剞上花纹;然后浸入加了四川井盐和苏子叶的上好的西凉葡萄酒中。这要浸上一盏茶的功夫;使鹅肝入味而又不僵;然后在它表面刷上薄薄的一层枣花蜜;再架到枣木炭上去烤。烤到鹅肝将熟时;在炭上洒下几支松针;借松针清香的烟气翻转着略略一熏;便成了。

不过;今天的下酒菜有从扬州刚刚运到的名菜:金齑玉脍;那是将鲜鲥鱼脔割成细丝;拌以金橙皮的碎粒;腌制而成。这道菜;颜色鲜艳;美味无比。另有一层原因是;金齑玉脍历来是上用贡品;只这两年寻常官员才刚刚能尝到;有这样的机会;任谁也不会放过;所以;今天的主菜蜜炙鹅肝上得只怕还要迟些。

“哎哟!我一个人儿的李相公哎!将军大人!您可想死我了。您老人家小一年没来;我都要替我的这些好菜击登闻鼓喊冤了。”

听店掌柜一阵暴雨般的甜言蜜语;申屠贾连忙定了定神;该忙生意了。他绝不能因为自己的心事影响他的杰作;让慕名而来的客人失望。

但他并不用着急;这样的贵客进门;照例要上茶;净面;选酒;有好一阵忙活。

“大胆的混帐东西!”

不知因为什么;新来的客人正对着店掌柜大发雷霆。

“你竟拿捏起来?漫说我向你借个厨子;就是我斩下你项上这只溺壶;也不过是儿戏。”

申屠贾驻目向上望去;蓦地;只觉自己的心仿佛手中的鹅肝一般油烹火烧起来;上面发火的客人此时刚好转过脸来;左颊上那颗鲜红的朱砂痣一下子映入申屠贾的眼睑。

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小李将军比当初胖了些;但还是那样一副冷峻的面容。

他终于来了。申屠贾不顾一切地一跃而起;竟将一盘刚刚烤熟的鹅肝掀翻在炭火中。

上面坐的正是自己十几年来日思夜想的恩人。

突然;申屠贾又硬生生地稳住身形;告诫自己;不要慌;不要慌!恩人没有直接来找我;而是间接地向店主人借;这说明恩人必有难言之隐。也许他已经身在危险之中;来找我搭救。

申屠贾假借慌手慌脚地收拾已被炭火烧出焦臭气味的鹅肝;头脑中却在飞快地思索。。

“李将军;您老人家要摘小老儿的瓢儿确是儿戏。”店掌柜的语调一下子变得不卑不亢起来。“可是;在这长安城里面任谁都知道;这松鹤楼是左都御史窦怀贞窦大人他老人家的产业;凡人多少都给点儿面子。”

这个窦怀贞是当朝权势熏天的太平公主最宠信的大臣之一。在如今这么一个政局变幻不定的时候;没有人会去冒死开罪于他。

店掌柜是个在市面上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他知道这位李将军虽然官职不高;却是太宗皇帝的皇孙;也同样是太平公主的亲信;所以;他很客气地给了李将军一个台阶;道:“您老人家莫不是拿小的戏耍吧?您看看;我倒当真了。今儿个小店有刚到的活鳜鱼;您老人家品一品;给题个好名子。”

请高官、名士为新菜题名;这在唐代是一种相当高的荣誉。若在平日里;以李将军的身份;为松鹤楼这样在京里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品题菜名还差一点资格。特别是在这个时节;为从杭州运来的活鳜鱼这样名贵的菜品题名;至少也要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就是当朝宰相来题名才够资格。

李将军显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他只挥了挥手;似是表示不屑;哼了一声;从席上一跃而起;向门外走去。在经过申屠贾身旁时;他向申屠贾盯一眼;但未做任何表示。

申屠贾也未从李将军的目光中看出他的用意;只是觉得李将军这一眼看得很深;大有深意。恩人当真是一个做大事的人;这么沉得住气。

申屠贾用绝大的毅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恩人终于找到我了;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给恩人带来伤害。他发现自己终于修炼成为一个沉毅的人;恩人应当为他没有看错人而自豪。

李将军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大名如雷的厨子会自己找上门来;而且带着行李。

“你在松鹤楼每月多少工钱?”他问。

前厅里只有李将军与申屠贾;引申屠贾进门的仆人已经离去。李将军是不是小心谨慎得有些过分了?申屠贾为了向李将军报恩已经等了十二年;一旦事到眼前;他真有些激动得不能自已。他希望李将军当即就给他下一道命令;告诉他谁是他申屠贾的第一个刺杀目标。

申屠贾向四下里看了看;厅堂左近没有人;也没有什么惹眼的东西。表面上看来不像是有人在监视他们。还是小心些好;自己刚入府中;一切听李将军安排好了。

“小的平生所为只是为了一个义字;”这是申屠贾在回答李将军的那个有关工钱的问题;他要让李将军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一切;随时可以上阵拚杀。“工钱不重要;有吃有住即可。”这是说给可能的监视者听的。

“不管你在松鹤楼有多少工钱;这里给你加倍;但是;你一定要把这席菜给我做好。”李将军双目灼灼盯在申屠贾面上。

“将军放心;小的六年前便已准备好了;如今可以说有十分把握。”申屠贾双目湿润了。

“好!我近日要举行一次盛筵;招待许多非常尊贵的客人;我希望你能拿出一席与众不同的菜来。”

“可以。”

具体的行动方法还可以再研究;重要的是达到目的。申屠贾认为自己已经充分领会了李将军的意图。

“不知你要准备多少天?要人要钱;不论多少都不成问题。”李将军仿佛脸上焕发出了异彩;“你要记住;这次宴会对我的一生都很重要;如果办得好;我绝不会吝惜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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