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经典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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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经典散文集-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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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

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

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样的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没有时间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譬如像:

二月之雪又霏霏了,

黯色之家浴着春寒,

哎,纵有温情已迢迢了;

妻的眼睛是寂寞的。

还有《窗下吟》里的

然而说起我的,

青青的,

平如镜的恋,

却是那么辽远。

那辽远,

对于瓦雀与幼鸦们,

乃是一个荒诞……

这首诗较长,音调的变换极尽娉婷之致。《二月之窗》写的是比较朦胧微妙的感觉,倒是现代人所特有的:——

西去的迟迟的云是忧人的,

载着悲切而悠长的鹰呼,

冉冉地,如一不可思议的帆。

而每一个不可思议的日子,

无声地,航过我的二月窗。

在整本的书里找到以上的几句,我已经觉得非常之满足,因为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用唐朝人的方式来说我们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经给人说完了,用自己的话呢,不知怎么总说得不像话,真是急人的事。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好诗也有。倪弘毅①的《重逢》,我所看到的一部分真是好:——①倪弘毅,未详。

紫石竹你叫它是片恋之花,

三年前,

夏色瘫软

就在这死市

你困惫失眠夜……

夜色滂薄

言语似夜行车

你说

未来的墓地有夜来香

我说种‘片刻之恋’吧……

用字像“瘫软”,“片恋”,都是极其生硬,然而不过是为了经济字句,得压紧,更为结实,决不是蓄意要它“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尤其喜欢那比方,“言语似夜行车”,断断续续,远而凄抢。再如后来的

你在同代前殉节

疲于喧哗

看不到后面,

掩脸沉没……

末一句完全是现代画幻丽的笔法,关于诗中人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也觉得像极了她,那样的宛转的绝望,在影子里徐徐下陷,伸着弧形的,无骨的白手臂。

诗的末一句似是纯粹的印象派,作者说恐怕人家不懂:——

你尽有苍绿。

但是见到她也许就懂了,无量的“苍绿”中有安详的创楚。

然而这是一时说不清的,她不是树上撇下来,缺乏水份,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绸缎上的折技花朵,断是断了的,可是非常的美,非常的应该。

所以活在中国就有这样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听说德国的马路光可鉴人,宽敞,笔直,齐齐整整,一路种着参天大树,然而我疑心那种路走多了要发疯的。还有加拿大,那在多数人的印象里总是个毫无兴味的,模糊荒漠的国土,但是我姑妨说那里比什么地方都好,气候偏于凉,天是蓝的,草碧绿,到处是红顶的黄白洋房,干净得像水洗过的,个个都附有花园。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愿意一辈子佐在那里。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

(原刊1944年8月《杂志》月刊第13卷第5期)

十八、双声

(犭莫)梦①与张爱玲一同去买鞋。两人在一起,不论出发去做什么事,结局总是吃。

①我替她取名“炎樱”,她不甚喜欢,恢复了原来的名姓“莫黛”——“莫”是她姓的译音。“黛”是因为皮肤黑。——然后她自己从阿部教授那里,发现日本古传说里有一种吃梦的兽叫做“(犭莫)”,就改“莫”为“犭莫”。“犭莫”可以代表她的为人,而且云鬟高耸,本来也像个有角的小兽。“犭莫

黛“读起来不大好听,有点像”麻袋“,有一次在电话上又被人听错了当作”毛头“,所以又改为”犭莫

梦“。这一次又点像”嫫母“。可是我不预备告诉她了。——作者原注。

“吃什么呢?”(犭莫)梦照例要问。

张爱玲每次都要想一想,想到后来还是和上次相同的回答:“软的,容易消化的,奶油的。”

在咖啡馆里,每人一块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热巧克力加奶油,另外要一份奶油。虽然是各自出钱,仍旧非常热心地互相劝诱:“不要再添点什么吗?真的一点都吃不下了吗?”主人让客人的口吻。

张爱玲说:“刚吃好,出去一吹风要受凉的,多坐一会好么?”

坐定了,长篇大论地说起话来;话题逐渐严肃起来的时候,她又说:“你知道,我们这个很像一个座谈会了。”

起初(犭莫)梦说到圣诞节的一个跳舞会:“他们玩一种游戏,叫做:”向最智慧的鞠躬,向最美丽的下跪,向你最爱的接吻。‘“

“哦,许多人向你下跪吗?”

(犭莫)梦在微明的红灯里笑了,解释似地说:“那天我穿了黑的衣裳,把中国小孩旧式的围嘴子改了个领圈——你看见过的那围嘴子,金线托出了一连串的粉红蟠桃。那天我实在是很好看。”

“唔。也有人说你是他最爱的吗?”

“有的。大家乱吻一阵,也不知是谁吻谁,真是傻。我很讨厌这游戏,但是如果你一个人不加入,更显得傻。我这人顶随和。我一个朋友不是这样说的吗:”现在你反对共产主义,将来万一共产了,你会变成最活动的党员,就因为你绝对不能做个局外人。‘——看你背后有什么。“

“噢,棕搁树,”张爱玲回头一看,盆栽的小棕树手爪样的叶子正罩在她头上,她不感兴趣地拨了拨它,“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是坐在树底下。”咖啡馆的空气很菲薄,苹果绿的墙,粉荷色的小灯,冷清清没有几个人。“他们都是吻在嘴上的么,还是脸上?”

“当然在嘴上,他们只有吻在嘴上才叫吻。”

“光是嘴唇碰着的,银幕上的吻么?”

“不是的。”

“哦。”

“真讨厌,我只有一种兽类的不洁的感觉。”(犭莫)梦不愉快的时候,即刻换了一种薄薄的单寒的喉咙,与她腴丽的人完全不相称。“可是我装得很好,大家还以为我玩得非常高兴呢,谁也看不出我的嫌恶。”

“上海那些杂七骨董的外国人,美国气很重,这样的‘颈会’(注:英文用‘颈’字作为动词,专指当众的拥抱接吻,和中国的‘交颈’意思又两样)在他们是很普通的吧?”

“也许我是太老式,我非常的不赞成。不但是当众,就是没人在——如果一个男人是认真喜欢你的,他还当你也一样地喜欢他,这对于他是不公平的,给他错误的印象。至于有时候,根本对方不把你看得太严重,再给他种种自由,自己更显得下贱。”

“的确是不好。桃乐赛,狄斯说的——引经据典引到狄斯女士信箱,好像太浅薄可笑,可是狄斯女士有些话实在是很对——她说美国的年青人把‘颈’看得太随便,弄惯了,什么都稀松平常,等到后来真的遇见了所爱的人,应当在身体的接触上得到大大的快乐,可是感情已经钝化了,所以也是为他们自己的愉快打算……”

犭莫:“也许他们等不及呢——情愿零零碎碎先得到一点愉快。我觉得是这样:如果他们喜欢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不对;如果一个女孩子本身并没有需要,只是为了一时风气所趋,怕人家笑她落后或是缺乏性感,也不得不从众,那我想是不对。”

张:“可是,如果她感到需要的话,这样挑拨也是很危险的,进一步引到别的上头,会有比较严重的结果。你想不是么?接吻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犭莫:“嗳,对了。”

张:“如果她不感到需要,当然逼迫自己也是很危险的——印象太坏了,会影响到以后的性心理。”

犭莫:“只有俄国女人是例外。俄国女孩子如果放浪一点,也是情有可原,她们老得特别的快,结婚没有多时就胖得像牛。以后无论她们需要不需要,反正没有多少罗曼斯了。——真的,俄国女人年纪大一点就简直看不得。古话说:”没结婚,先看你的丈母娘。‘(因为丈母娘就是妻子老来的影 子)如果男人真照这样做,所有的俄国女人全没有结婚的机会了……那天的宴会里有几个俄国青年编了一出极短的戏,很有趣,叫’永远的三角。‘非常简单,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迎面走来,抱住了,同声说:“我的爱!’窗外有个人影一闪,女人急了,说:”我的丈夫!‘男人匆匆地要溜,说:“我的帽子!’完了。”

张:“真好!——不知为什么,白俄年青的时候有许多聪明的。到后来也不听见他们怎样,从来没有什么成就。杂种人也是这样,又有天才,又精明,会算计……”(突然地,她为犭莫梦恐惧起来)。

犭莫:“是的,大概是因为缺少鼓励。社会上对他们有点歧视。”

张:“不,我想上海在这一点上倒是很宽容的,什么都是自由竞争。我想,这是因为他们没有背景,不属于哪里,沾不着地气。”

犭莫:“也许。哎,我没有说完呢,关于他们的戏,还有‘永远的三角在英国’妻子和情人拥抱着,丈夫回来撞见了,丈夫非常地窘,喃喃地造了点借口,拿了他的雨伞,重新出去了。‘永远的三角在俄国’:妻子和情人拥抱,丈夫回来看见了,大怒,从身旁拔出三把手枪来,给他们每人一把,他自己也拿一把,各自对准了太阳|穴,轰然一声,同时自杀了。”

张:“真可笑!真像!”

犭莫:“妒忌这样东西真是——拿它无法可想。譬如说,我同你是好朋友。假使我有丈夫,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时候,我总是只说你的好处,那么他当然,只知道你的好处,所以非常喜欢你。那我又不情愿了。——如果是你呢?”

张:“我也要妒忌的。”

犭莫:“又不便说明,闷在心头,对朋友,只有在别的上头刻毒些——可以很刻毒。多年的感情渐渐地被破坏,真是悲惨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的。你答应我,如果有这样的一天,你就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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