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渐
【由文】
上部 逆风飞扬
楔子
十五年后,夏。
大河奔腾,滚滚激流挟着泥沙在凌晨的薄雾中浩然东去,消没在水汽和雾气相交织的虚空。峭立的沙岸不断崩裂倒塌,河中惊起漫天的水浪,轰轰直响。
河滩如盘古神的胸膛般阔大无边,托着河流蜿蜓而下直排天际。此刻,所见的一切都笼罩在夜与昼、明与暗交替轮回的混沌中,一个单薄的身影孤独地站在沙岸高处,俯视滔滔河水,同着清寂的河原一起沉默……沉默……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声音震撼了河水,汹涌的洪流仿佛刹那间静止,一切的声响都消失,天地间仅有这缕声音在回旋。
“沁河,沁河……我要走了,去寻找我的梦想,你陪伴了我十六年,赠送给我十六年的礼物,我的悲哀你来带走,我的寂寞你来分担,可我的梦想——向谁去讨?你说,孤独,是因为我自身的存在;奋斗,是因为我生命的存在,我自身存在着,我承受着孤独;我生命也存在着,可我的奋斗又在哪里?我的未来又在哪里?在你身边么?我不相信——不相信!我要自己去寻找,去奋斗,外面的世界,辽阔的天空,没有哪一片注定是属于谁的,你给我安排的命运,我不接受!
“沁河——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朋友——再见了,如果你爱我,就再带走一粒沙子吧,带它到黄河,到大海,到它梦想中任何一个地方。如果它在激流中沉没,你也要带去它的梦想,让天知道,让地知道,让世界上的一人一兽一草一木每一个生灵都知道——因为它们,也沉默得太久了,太久了……
“……而我,终要回来的。这一去,无论我得到了什么,哪怕是一身的伤痕终生的潦倒,我终会回来的,因为,我要证明一句话——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如今,我一无所有,就凭着我十六年的孤苦,凭着我十六年的热血发誓——孟超然不能轰轰烈烈地活着,就要轰轰烈烈地死去!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可我一定要奋斗过。再见了,沁河——”
脚下的沙岸塌裂水中,轰隆隆的闷响和着激愤的誓言飘飞在茫茫沁河滩。
第一章
【1】
结了层薄冰的天空渐渐融化,透明起来,南台村依旧沉浸在昨夜的梦中,除了几声悠远的狗吠,一切仍在沉睡,一睡就是十六年,一九九四年夏末的这个凌晨,它会不会醒来?
“嘟——”
发动机的轰鸣惊碎了薄冰般的静寂,宛如惊蛰的春雷,潜伏着的突然苏醒。村外路口,一辆“长安”客车旁,重重的人群默然而立,数十张刻满岁月之刀斧痕迹的土黄色面孔,或兴奋、或期望,或留恋、或自豪,一齐专注地望着人群外三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一女二男。
“大学桥——”
一个满面红光和油光的老头排众而出,叉着腰面对众人,威势赫赫,一指三个孩子:“大学桥,是咱们村祖祖辈辈——几百年来的最高目标!我,当了十几年村支书,没能让老少爷们过上好日子,我有愧!可是,我也敢典见着脸说一句:‘我王耀武的功劳和业绩,全村人都是看着的!’”
他一把拽着一个高大憨厚的男孩子:“去年,王兴茂这孩子进了大学桥,今年,三个!”
他一指旁边的一男一女,又把一个身材稍低,模样机灵活泼的男孩扯了过来:“常老二家的娃娃常弘扬,杨胡子家的闺女杨小妮,还有……”他伸手又指,这才发现仅此二人,只好在空中重重劈了一个手势,“还有咱村的大老板孟家民的孩子,神童——孟超然!这就是咱们村的人才,这就是咱老少爷们的指望。今天老少爷们自愿赶来送他们去大学桥,我感谢,不过,咱仍更应该感谢一个人——孟家民!这辆汽车就是他掏钱租的,专门为送咱孩子们光光彩彩地去大学桥。咱村穷,咱让城里人瞧不起,可咱孩子绝不能让他们小瞧了……”
朝阳未升,天色已大明,王支书正跺足挥手,讲得慷慨激昂,忽然远远地过来一个人,人未到,话已到:“唉呀,不好意思,迟到迟到。”
众人尽皆转头,王支书话被打断,脸色本来颇为不悦,一见此人,立刻哈哈大笑:“老孟,这会儿才来,刚才我还提起你呢!”
“一点儿闲事缠了会儿。”孟家民淡淡地笑了笑。此人四十出头,肤色较白,一看就知日常生活与土地隔着段距离。他一看三个孩子,皱皱眉,问:“怎么还没走?”
“等你家小超呐!”王支书笑着问,“他还没来?”
孟家民一愕,尴尬地笑笑:“噢……他呀,有别的事,让弘扬他们先走罢。”说完到客车旁敲开车门同司机耳语了几句。
王支书疑惑地看了看他,转头又向众人发言:“那就……兴茂、弘扬、小妮,你们先上车吧!杨胡子,你要一路送他们到大学桥,把一切手续都办好。”
杨小妮的父亲,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答应了一声。王支书点点头:“好,我再问一件事,李二孬家的老母猪谁见了?要见了给他说一声,他宰一只老母鸡请客。好了……没了,上车吧!”
杨胡子领着三个孩子上了车。汽车发动,众人正欲散去,只听背后轱辘轱辘一阵响,一辆木板车推了过来,一个精瘦的庄稼汉吃力地推着,车上被褥高耸,躺着一个妇女。常弘扬一见,慌忙冲出车,扑向前去:“妈、爹,你们怎么过来了?”
弘扬爹叹了口气:“你妈不能动,我说别来,她非要来,我也没法子。”
弘扬妈怔怔地望着儿子,忽然流下了泪:“你要去大学桥了,妈没用,瘫了,连双鞋也给你做不了……”
常弘扬忙说:“妈,没啥!我有鞋,你看,还能穿半年呢!”他一抬脚,想把鞋给母亲看,一眼瞥见鞋上一个大洞,忙不迭放了下去。
弘扬妈满是眷恋地望了儿子一眼,目光中透出哀伤:“你长大了,进了大学桥,有出息了,长这么大,妈啥也不能给你……”她伸出左臂,从车上抓起一只塑料兜,“这是妈和你爹赶早给你炸的糖糕,路上吃吧!”
王支书听着她絮絮叨叨,一脸不耐烦,说:“车快开了,说啥呢!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常老二,你快推她回去吧!”
弘扬爹唯唯诺诺便要推车,常弘扬大怒,瞪视王支书:“你刚才讲那么一大堆,连老母猪都要捎带几句,我跟我妈讲几句话都不成!”
弘扬爹吓了一跳,连忙扯儿子。王支书脸寒了下来,冷笑着说:“人还没长大,翅膀倒硬了。司机,开车!”
人群骚动了起来,几位街坊过来打圆场,有的向王支书赔不是,有的则劝弘扬妈,更有几位长辈训斥常弘扬。孟家民忙过来拍了拍王支书的肩:“老王,跟小孩子生啥气!吃过早饭,到我家,咱谈谈办厂子的事。弘扬,上车去吧,时候不早了。”
常弘扬瞪了王支书一眼,替母亲掖好了被角:“妈,我走了。”说完恋恋不舍地上了车,弘扬妈泪流满面,闭目不语。
汽车起动,倏忽间绝尘而去。
车上,杨小妮的眼睛不住地瞥常弘扬,见他一语不发,双唇紧抿,不禁担忧,找了个话题,问他:“你跟孟超然不是挺好吗?他怎么没和咱们一块儿走?这车还是他爸包的。”
一提孟超然,常弘扬回过神,怏怏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昨晚还说和我一块走的。”
杨胡子大感兴趣,问:“都说孟超然是神童,到底咋回事?”
一提这个,常弘扬不禁眉飞色舞:“哈,超然呐,绝对的神童!刚出生时便有算命先生说他是‘天上三奇’,才华出众;九岁时他就会写诗,而且是古体诗!他奶奶个熊,那时候我连‘锄禾日当午’还不会背!”
“真有那么神?”杨胡子大大不信。
“真的!我们从小玩儿到大,我不知道?”常弘扬一脸受辱的表情,大声说,“我现在还会背几首,那是他初二时写的,当时连老师们都称赞,周校长曾写成条幅,现在还贴在他办公室的墙上!”
“噢?”杨胡子半信半疑,“怎么背?”
“它……”常弘扬张口结舌,“我想想……写沁河的——长河寂寞……寂寞……”
“长河寂寞绕长烟。慨然如梦愧少年。黄沙满地别时泪,客上白云赴九天。”
王兴茂接道,“当时的确挺轰动,老师曾让我们背过。”
杨胡子仍旧怀疑:“可我听说他成绩特别差,他咋能考进大学桥?”
常弘扬不禁语塞,王兴茂踌躇了一下,说:“他是作为……那个……特长生录取的……这个……他语文成绩全县第一。”
杨胡子半懂不懂地点头。常弘扬心中叹息,所谓“特长生”云云,那只不过是孟家民打肿脸充门面,天才又如何?语文全县第一又如何?大学桥要的是成绩,整体成绩,挤下别人显出自己的成绩,只要总体成绩差,你就没有进入大学桥的资格。所幸孟家民有法子,知道人民币上的老人头有资格,毛刘周朱叠到一块儿劝说,大学桥点了头。
晨曦已露,苍天大地一片光明,然而路上依旧冷清。中巴已经到了村外的柏油路上,翠树、棉田、玉米地飞一样闪过,常弘扬有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仿佛一个极珍贵又不容失去的东西遗忘在家中,心情有些沉重。他左右张望,忽然发觉前面路旁远远地立着一个人影,背向朝阳,仰首西望,初秋的晨风扑面而过,头发丝丝扬起,仿佛一尊塑像,或一块僵立的岩石。
常弘扬呆了,失声喊道:“超然?”
众人方才还论及此人,一听之下尽皆动容,一齐望去。司机早受过孟家民的交待,一到他面前自动停了车,下去帮他把行李提了上来。一上车,孟超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和他熟荏之极的常弘扬:他那双眸子竟如此漆黑,又如此明澈,仿佛无边的暗夜缩为两粒瞳仁,整片的青海湖凝成了两滴泪水,其纯其洁一如婴儿,黑真真的不含丝毫渣滓。
杨胡子一眼扫过,终于挑出了不足——眼睛虽美,相貌却没啥特别,而且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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