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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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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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机械式转过身子,呆呆地看着程岭。

程岭忽然轻轻说:“我刚在想,我怎么会有福气过太平日子。”

说罢,她起身进房,关上门,刚想睡,忽然呕吐起来,然后,天就亮了。

她如常去开店做生意,一言不发。

印三揣揣不安,不知道程岭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不晓得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又会不会原谅他。

见她一句话不说,又略为放心,一个孤女,能拿他,怎么样?再生气,不过闹一场发顿脾气耳,他会向她解释,求她原谅。

下午,印三累极,闭目养神,不觉睡熟。

程岭趁空档出去看医生。

西医是外国人,叫史蒂文生,父亲是传教土,他童年时在中国住过,会讲国语,故此在唐人街营业,生意十分好。

轮到程岭,他细心替她诊症。

半晌,微笑说:“程女士,你怀孕了。”

程岭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来,“不,”她同医生说:“我不要它,医生,请你帮我忙。”

医生沉默一会儿。

这种反应,也不是不常见的。

他给病人喝杯水,然后轻轻问:“程女士,你结婚没有?”

程岭答:“我已婚。”

“那么,程女士,这是你第几个孩子?”

“第一个。”

医生吁出一口气,“程女士,你不必害怕,现在医学昌明,生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会协助你顺利生产,你放心好了,只要多休息,尽量摄取营养,母子一定平安。”

“我不要这个孩子!”

“程女士——”

程岭霍地站起来,走出医务所,医生叫都叫她不住。

她一直走,走出唐人街,漫无目的,直到双腿酸揍,才发觉天色已晚,她已置身市中心。

她坐在路旁,发觉脸颊发凉,用手一抹,原来一面孔是眼泪。

她累得抬不起头来,在道旁喷泉取过水喝,又继续向前走。

她知道有个地方可暂时供她食宿。

那个地方叫东方之家,由教会所办,专门收留华人孤女寡妇以及受虐待的女子。

她知道地址。

程岭一步一步捱到目的地。

按了铃,她倒在人家门口。

救醒了,看护喂她吃粥,又替她登记。

程岭把文件都带在身上,她已决定不回那个家去。

看护问她:“他殴打你吗?”

程岭不出声。

看护叹口气。

“你且在此休养,孩子生下来,可以给人领养,我们会设法替你安排工作。”

程岭黯然,领养?她本身就是个养女,呵她无意中重复了母亲的命运。

她昏昏沉沉睡去。

程岭做梦了。

她看见养母,面容身段衣饰同住利园山道时一模一样,打着小巧玲珑的花伞,催着弟弟妹妹,“快,快,我们吃喜酒去”,程岭笑着说:“妈妈,妈妈,等等我”,程太太回头,有点诧异,和颜悦色地说:“我不是你母亲,你莫叫我,你母亲另有其人。”

程岭落下泪来,不住饮泣,忽然醒了,枕头是湿的。

自一个家到另外一个家,她终于逃不过无家可归的命运,程岭的眼泪也巳流于。

双腿站起来了,她去找工作,“你会什么”,“我都不会”,“你以前做什么”,“在杂碎店干活”,“那么,我查查唐人街有什么空——”,“不不,不要唐人街”,程岭慌了。

她打听到,租一个地方住,每个月起码要一百五十块,带着孩子,根本不能工作,出走的她前途茫茫。

这样下去,她会落到阴沟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同其他流离失(奇qIsuu。cOm書)所的妇女睡在一间大堂里,各占一张床位,一无所有的她们亦毋须箱柜来贮藏身外物。

睡觉的时候和衣将被褥扯得紧紧,生怕有人袭击,都像是吓破了胆子的小动物。

一日,下大雨,程岭吃着慈善机关提供的粗糙食物,一边盘算她的出路。

她忽然微笑了,生母,也曾经此劫吧。

把幼女交给程家领养时,不知是否亦是一个雨天?

程岭与生母之间的死结,忽然解开,所有误会,在该刹那冰释。

她低头喝一口水,正想站起来,忽然听得有人叫她。

“程岭。”语气是辛酸的。

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印大先生那张深棕色的脸。

程岭悻悻然别转头。

印大先生端来张椅子坐她对面,“程岭,对不起,叫你受委屈了,我们找了七日七夜才知道你在这里,唉,真可怕,我以为永远失去你了。”

程岭不语。

“工作太辛苦了,我们决定添一个伙计,你好轻松点,对,美国人发明了电视机,在家里可以看电影,我已经替你们订了一台,不日运到。”

程岭低下了头。

“趁你不在,家里也全粉刷过了,你会喜欢的。”

程岭牵牵嘴角,终于开口:“大哥,你骗我。”

印大羞愧地低下头。

过很久他才说:“那女子,同老三已经分开,只不过前来勒索金钱,那是过去的事,他们已经断绝来往。”

“莉莉是谁?”

印大为难,终于回答:“那是那女人的女儿。”

“是不是印家的孩子呢?”

“她说是,不过,老三却否认。”

“那小孩几岁?”

“五六岁。”

程岭不再言语。

“你出走以后,我们非常担心,好几天不眠不休,希望你给老三一次机会,回家去,凡事好商量。”

程岭说:“大哥,你对我好,我是明白的。”

“程岭那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可是即使回去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全心全意对他。”

这时印大叹口气,“程岭,那时他还没有认识你,又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个人存在,所以与那外国女子同居过一阵子,现在都改过来了,正正当当与你一夫一妻,你别钻牛角尖。”

“他为什么不跟我坦白说他有前妻有女儿。”

印大忽然笑了,“程岭,你一向不计较,今日是怎么了。”

程岭说:“我不计较,不见得是好欺侮。”

“老三是真心对你好。”

程岭不语,她不愿就这样跟印大回去。

印大说:“我叫他自己来请你。”

程岭抬起头来。

印大说:“你答应大哥一件事,你在这里等我。”

程岭当然发觉,紧张的是印大,不是印三,此刻恳求她的也是印大,真正在乎程岭的,从头到尾都是印大。

程岭答:“我不往什么地方去。”

印大取起帽子外套出去了。

这是程岭唯一没有送他的一次。

义务工作人员是位女士,搭汕地过来说:“来求你回去吗?”

程岭只是笑笑。

那义工劝曰:“如果他没有过分,还是回去的好,一个女子流落在外,生活不是容易过的,你又有了孩子,更要替下一代着想。”

那女士这么说,可见印大适才说的话,她全听见了。

“别太小心眼,男人婚前有个把女朋友,不算稀奇,只要婚后对你好,从前的事不要计较,可是这样?”

程岭仍然微笑。

她自己也诧异了,自小到大,她都是随人搓圆捏扁的人,一点脾气也无,所以才得养父母及弟妹欢心,可是这一次她立定主意要表露她的愤怒,惩罚印三食言,他答应过他不会骗她,他睁着眼睛说谎。

“你仔细想想。”

“谢谢你关心,我会想清楚。”

那位女士又说:“外国人总是教人自立更生,脱离不愉快生活,子女可交给人领养,女人出来打工……家庭就此拆散,我们中国人讲的却是恒久忍耐,你说可是?”

程岭有点感动,这位女士倒真是苦口婆心“我不打扰你了。”她站起来离去。

程岭苍白地垂着头。

再有人进来拢她的时候,她满以为是印三。

不是,不是印三那粗线条身型,那男子穿西服,戴丝领带,他是郭海珊,他怎么会找到她?

他低声嚷:“程小姐,你果然在这里。”

程岭流落在外已有好几天,自觉头发油腻,衣衫褴褛,忽然看见陌生人,楞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郭海珊无比诚恳地说:“程小姐,这种地方不宜久留。”

程岭走投无路,有点点赌气,忽然笑了,“我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郭海珊仿佛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似,他也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程小姐,你跟我来,你既然出来了,我会替你准备一个地方。”

程岭看着他好一会儿,“为什么?”

郭海珊笑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这当然不是真的,不过,郭海珊并不是真要程岭相信他,所以,他不算骗她。

“何处?”

“在温哥华市西边格兰湖区一所小洋房,相当舒适方便,已雇有一名保母打理家务,程小姐,我马上可以带你去看。”

“我需要想一想。”事情实在太突然了。

“我在门外车上等你,”郭海珊笑,“你考虑好了,走出来,我一定看得见你。”

“等一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印大自多伦多赶回来,四处找你,我家听到传闻,知道你出来了。”

过一会儿程岭问:“是你要找我?”

郭海珊踌躇片刻,“不,不是我。”

“谁?”

“那日你到华仁行来,临走出门上车,不是有一辆车子驶进来吗?”

程岭想起来,是有这么一部黑色大房车。

“车里是我的表叔,是他看见了你。”

程岭不出声。

“程小姐,我在外头等你。”

程岭点点头。

她一个人坐在床沿,把她的一生,从头到尾想了一次,她一动也没动,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时间一定不早,印大去了那么久,仿佛没能请得动印三,她不能再等了。

因为人家未必会等她。

她刚想出去找郭海珊,不料迎面进来一个人。

这人她认识。

那就是印三那个女人。

程岭始终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或者姓名对她来说已不重要,今日,她穿着一套从前约是白色的衣裙,手挽一只藤篮,里边大概装着她一生所有。

在明亮的灯下,程岭终于看清楚了她,这个女子原来染有毒瘾。

白色衣服也许由人施舍,穿在她身上有点讽刺,不过不要紧,衣服与她面孔一样,早已蒙着一阵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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