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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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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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那么做,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你离不了聪慧,你自己也知道。”

“我愿意为你牺牲。”他急促地说。

我伸一个懒腰。“我最怕别人为我牺牲,凡是用到这种字眼的人,事后都要后悔的,将来天天有一个人向我提着当年如何为我牺牲,我受不了。”

“你不怕勖存姿知道?”他赌气地问。

“勖存姿?”我诧异,“你以为他还不知道?”我学着宋家明的语气,“那么我对你的估计未免太高了,他今早才来警告过我。”

家明的面孔转为灰白色,他怕勖存姿,我倒并不为这一点看不起他。谁不怕勖存姿?我也怕。怕他多心,怕他有势。最主要的是,我们这些人全想在他身上捞一笔便宜,最怕是捞不到。

“你还是快些走吧。”我说,“谢谢你,家明,像你这种脾气的人,能够提出这种要求,实在是很给我面子,谢谢你。”

他一声不响地拉开大门离开。

我听到聪慧的跑车引擎咆吼声。

我从没觉得这么寂寞。每个人都离我而去。坐在这么小的一间房子里已经觉得寒冷彻骨,搬到苏格兰的堡垒去?炉火再好,没有人相伴,也是枉然。

我觉得困顿,我锁上门,悬起电话。

窗外落雪,雪融化变水,渐渐变成下雨,室内我模模糊糊地睡着,看见母亲向我招手。朦胧间我不是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但是却没有怕,天下原无女儿怕母亲的道理。

我恍惚间起了床,走向母亲。

我说:“老妈,你怎么了?冷吗?”她给我她冷的感觉,“披我的衣服。”

“你坐下来,小宝,你坐下。”她示意,“你最近怎么样?”她的脸很清晰,比起以前反而年轻了。

“还好。”我说,“你呢?”

“还不是一样。”

我有一千个一万个问题想问,但问不出口。

“你需要什么?老妈,我可以替你办。”我说道。

“什么也不要。我只来看看你,小宝。”

“我不怕,老妈,你有空尽管来。”我说。

“我可以握你的手?”她问。

“当然。”我把手伸出去。

她握着我的手,手倒不是传说中冰冷的。但是她就在我面前渺渺地消失。

我大声叫:“妈妈!妈妈。”

我睁开眼睛,我魇着了。

辛普森听到我的声音,轻轻敲门:“姜小姐,姜小姐?”

我高声问:“什么时候了?”

“十一点。”辛普森诧异地答,“你没看钟?”我随手拉开窗帘。“晚上?”

“不,是早上。”可不是天正亮着。

“我的天。”我说,“上课要迟到了。”

“姜小姐,你有客人。”

“如果是勖聪慧或是宋家明,说我没有空再跟他们说话,我累死了。”

“是勖家的人,他是勖聪恕少爷。”

我放下牙刷,一嘴牙膏泡沫,跑去拉开门。“谁?”我的惊讶难以形容,一个精神病患者自疗养院逃到这里来,这罪名我担当不起。

“勖少爷。”辛普森说。

“老天,”我马上用毛巾抹掉牙膏,披上晨楼。“他看上可好?”我问。

“很好,疲倦一点儿,”辛普森陪笑,“任何人经过那么长的飞行时间都会疲倦。

“聪恕?”我走进会客室。

他坐在那里,听我的声音,转过头来。他看上去气色很好,一点儿不像病人,衣着也整齐。身边放着一整套“埃天恩爱格纳”的紫红鹿皮行李箱子。

我拍着他的肩膀,“你是路过?”我问。

(祝英台问梁山伯:“贤兄是路过,抑或特地到此?”)

“不,”聪恕答,“我是特地来看你的。”

“自香港来?”我结巴地问。

“当然。”他诧异,“我在信中不是通知你了?该死,你还没收到信?”

“是的。”我拉着他缓缓坐下,“我还没收到信。”我打量着他秀气的脸,“你这次离开香港,家里人知道吗?”

“我为什么要他们知道?”他不以为然,“我又不是小孩子。聪慧来去自若,她几时通知过家里?”

“但你不同,”我说,“你有病,你身子不好。”

“谁说我有病?”聪恕说,“我只是不想回家见到他们那些人。”

“聪恕,家明与聪慧都在伦敦,你要不要跟他们联络一下?”我问。

“不要。”他说,“我只来看你。”

“但他们是你的家人——”

“小宝。”他不耐烦起来,“你几时也变成这种腔调的?我简直不相信。”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得换衣服上课去了

“小宝,陪我一天。”

“不行,聪恕,我读书跟你们读书不一样。我是很紧张的,失陪。你休息也好,看看书也好,我三点放学。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这里的下人。”

我上楼去换衣服。

“小宝。”他在楼下懊恼地叫道:“我赶了一万里路来看你的——”

“一万里路对你们来说算是什么?”我叫回去,“你们家的人搭飞机如同搭电车。”换好衣服开车到学校。第一件事便是设法找宋家明。宋家明并不在李琴公园的家中,聪慧也不在,几经辗转,总算与家明联络上。

我说:“宋先生,你马上跟勖先生联络,说聪恕在我家中。我不能担这个风险。”

家明吸进一口气——“你,你在哪里?”

“我在学校,你最好请勖先生马上赶来。勖先生此刻可在英国?”

“在,我马上通知他。”

“好的,我三点钟才放学,希望我回家的时候你们已经离开。”我说,“那个地方是我住的,我不希望勖氏家族诸人把我的住宅当花园,有空来逛进逛出。”

“姜小姐,这番话对我说有什么用?”他语气中带恨意,“我只不过是勖家一个职员。”

我一怔,随即笑起来,“不错,宋先生,我一时忘了,对不起。”我挂了电话。

上课的时候天一直下雨。

我想我这次是做对了。勖存姿心中是有这个儿子的。儿子不比女婿,我不能碰勖聪恕。

下课后我并没有离开课室。小小的课堂里有很多的人气烟味,我把窗子开一条缝,外边清新的空气如幻景般偷进来,我贪婪地吸起一口气,想到昨日的梦,我死去的母亲来探我。

教授问我:“你这一阵子仿佛心情不大好,有什么事情没有?”他的声音温和。

“没有。”我抬起头,“除非你指我母亲去世的那件事。”

“你心中是否为这件事不愉快?”他问。

“不,并不。”

“那么是什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成绩又这么好,看样子家境极佳,到底是为了什么?请你告诉我。”

“先生,看事情不能看表面,每个人都有困难与烦恼,中国人有句成语,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微笑,“但你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

“不,先生,我不再年轻。”我坐下来。

“看你的头发,那种颜色……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教授说,“你不应该有任何烦恼。”

“我真的没有烦恼。”我低下头,“我只是在想,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很多的爱。”

“我们难道都不爱你吗?”教授问。

“但不是这种爱,是男女之间的爱……”

“你终于会遇见他的,你理想的爱人,你终于会遇见他的。”教授说。

“你很乐观,先生,我倒不敢这么自信。”我低下头。

远处的教堂敲起钟声,连绵不绝地,听在心中恻然。红白两事都响起钟声。喜与悲原本只有一线之隔。

我抬起头。“谢谢你,我得走了。”

“年轻的女孩,但愿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他陪我离开课室。

没有人知道另外一个人的心中想什么。谢谢老天我们不知道,幸亏不知道。

我开车回家,天上忽然辗出阳光,金光万道,射在车子的前窗上,结着的冰花变成钻石一般闪亮。我冷静地驶车回家。

家里谁都在。勖存姿、勖聪恕、宋家明。

我以为我已经说清楚,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部撤退,可是四个小时了,他们还是坐在那里。

“辛普森太太。”我提高声音。

没有人应。

女佣匆匆出来替我脱大衣。我问:“辛普森太太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走掉了。”女佣低声说。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勖少爷打她。”女佣低声答。

“噢!老天。”我说,“他凭什么打我的管家?她走掉永不回来了吗?”

“明天再来,她刚才是哭着走的。”女佣低声报告。

“他们在里面做什么?”我问,“吵架?”

“我不知道,姜小姐,他们坐在里面四五个小时,也不说话,我听不到什么声音。”

“我的上帝。这像《呼啸山庄》。”我说。

勖存姿提高声音:“是小宝吗?为什么不进来?我们都在等你。”

“等我?”我反问,“为什么要等我?”我走进去,“我有大把功课要做。这件事又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勖存姿抬抬浓眉。

“当然!勖先生,说话请公平点。我从来不是一个糊涂人,这件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我头上。”我说,“聪恕的信都在你手中,你在明里,我们所有的人都在暗里。他人一到我就通知你,我做错什么?”

聪恕跳起来,“我——的信……”

“你们好好地谈,我要上楼去休息。”我说。

“问题是,聪恕不肯离开这里。”勖存姿说。

我看宋家明一眼,他一声不出。

我冷笑一声。“反正他把我管家打跑了,他爱住这里。我让他好了。”

勖存姿听到我这话,眼神中透过一阵喜悦。

聪恕颤抖的声音问我道:“你没收到我那些信?”

“从没有。”我摇头。

“我收到的那些复信——”

“不是我的作品。”我坚决地说,“聪恕,你为什么不好好地站起来,是,用你的两条尊腿站起来,走到户外,是,打开大门,走出去,看看外面的阳光与雨露。你是个男人了,你应该明白你不能得到一切!我不爱你,你可不可以离开这里,使大家生活都安适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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