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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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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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儿放心。我明白聪恕的为人,他永远不愿长大,一直要受宠爱,一直要人呵护,也许这只是他获得更多宠爱的手段。

护士敲敲二○三的房门,跟我说:“唤人的时候请按铃。”

我推门进去。

聪恕衣着整齐,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书。

我已经在微笑了。“聪恕。”我叫他。

他没有放下画报。

我走到他身边,端张椅子坐在他身边。“聪恕,是我,是来看你。”

他仍然没有放下画报。他在看“生活”杂志。

他放下画册,看着我,眸子里一股死气。

我心中抱歉。“聪恕,让我们讲和,我们再做朋友,我现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来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聪恕,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你父亲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来。”

他把画册又拿起来。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热。他的面孔还是那么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气。我忽然发觉护士把他的病情估计得太轻。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发凉,我轻轻地问道:“你听得我说话吗?”

聪恕呆呆地瞪着我。

“我是小宝。”我说,“记得吗?”

他又拿起画报。

我抢过那本“生活”杂志,发觉里面是一页页的厚纸板,空白的厚纸板,一个字也没有,只得两张封面封底,我像看见一条毒蛇似的。把那本杂志摔到地下。

我按铃。

护士进来。不是先头那一个。

我指着地板上的“书”,忍不住惊恐。

护士耸耸肩,手插在口袋里,闲闲地说:“他们都说奇+書*網要看书,我们只好给他们看。”

“他不认得我!”我说。

“小姐!这里是精神病疗养院,这里不是游乐场,他凭什么要认得你?你要不要他起身迎接你?”护士讽刺地说完,转身走开。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这个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聪恕呆呆地坐在藤椅里。我再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摇撼他的手臂。

“聪恕,你仔细地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我现在在这里。”聪恕一点儿知觉也没有,我浑身战栗起来,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脸上,“聪恕!我是喜宝!”我大声叫喊“聪恕!”

我的心掉入无底深渊。

“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他。“聪恕。”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怜我同情我,一种惋惜,带点自嘲,他脸上有这个表情。

我说:“聪恕,我知道你不原谅我,至少你骂我几句。你开开口,聪恕,我每天来看你。”

他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里,到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时。忽然大笑起来。生命是这么可笑,我们大可以叠起双手,静观命运的安排与转变,何必苦苦挣扎。我笑得直到护士走来瞪着我,才站起来走。

勖家的司机我是认得的,他趋向前来问我:“姜小姐,少爷如何了?”

我说:“他不认得我。”

司机默默把我驶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来,拉住我,“你去了这么久。”

聪恕不再认得我。我这个人现在对他来说,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他清醒了,他终于清醒了。

她问:“聪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说,“他很安静。”

“有时候他很吵。”勖太太说。

我忽然发觉她老了,很罗嗦,而且不管我是什么,她仿佛不愿意放我走,只要有人听她说话,陪她说话,她已经满足。

我说:“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聪恕。”

勖夫人的眼泪又挂下来,“你说他……他还管用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没多久之前,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兴奋快乐,我那时是如此无知,如此开心,真不能想象。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回到山顶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饭。

勖存姿说:“小酒鬼。”

我笑一笑。他仿佛有点儿高兴。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给些什么人?”我问。

“你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吧?”他问。

“不。”我叹口气,他什么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聪恕现在的情况。

“你下午在什么地方?”他问,“真去见了我妻子?”

他又开始担心我在哪里,这证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是,我去见过她,又去看聪恕。”

“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勖存姿问。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对我并不反感。她很……想念聪慧,又担心聪恕。”

“聪慧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说,“我派了好些人上去找她。这孩子,白养她一场。”

“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苏北,或是内蒙,教完一间小学又一间——”

“为什么不写信?”勖存姿心痛地说。

“孩子们很少记得父母,”我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一封信,我只不过想看到她亲笔写的字。”

“我觉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说过,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乐。”我分辩。

“但是我只想看她一封信!”

我维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开导。

过一会儿他问:“聪恕好吗?”

“他的话很多。”我尽量镇静。

“我说过不想你再见他。”勖存姿皱上眉头。

“他需要人陪他说话,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烦,巴不得生场病挟以自重,没想生出瘾来了,家里一时多事,也任得他闹。”

我不敢出声。

“我不赞成你去看他。”他说。

“只有我去看他。”我说,“你想还有谁呢?我要爱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止得了。”

“你还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勖存姿忽然发怒,“你知道聪恕,他抓到这种机会,还能放开你?”

“我保证他不会!”我说,“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疗。”

勖冷笑,“我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为你是他的心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么!”

“我已决定明天去看他,我会日日去看他。”我耐心地说,“我希望他会痊愈,不因为其他的原因!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根本没有病!”

“你上次去见他是什么时候?”我反问。

他不响了。

“让我去见他。”我请求。

“你老是跟我作对!”他说,“连我叫你走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声音转为温柔,“你这个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拥在怀内,我把脸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说道,“终于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倔强地说。

“小宝,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够,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紧紧地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他喃喃地说。

“我什么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把一切都收回来,我跟一切糟老头子并没有两样。”

“但你爱我。”我说,“其他的糟老头子不爱我。”

“哪个男人不爱你?说。”

“直到你出现,没人爱过我。”

他感动,我也感动。我们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实地面对赤裸裸相见。

我到长洲神学院去找宋家明。

在传达室里见到我,我与他握手,称他“约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温柔地说,“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说说以前的事,约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们不逃避过去。”

“约瑟兄弟。”我开始,“你可记得一个叫冯艾森贝克的人?”

他一震,随即平静下来。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这件案子,当事人可还有危险?”我问道。

“有一个马夫在猎狐的时候不当心猎枪走火,射杀冯艾森贝克。他现时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狱时会得到一大笔报酬,这是一项买卖。”他说。

我点点头,“谢谢你,约瑟兄弟。”

“当事人在法律上毫无问题。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头。

“你呢,约瑟兄弟?”

“我日夜为此祷告,求上帝救我的灵魂。”

“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问,“你们都是为了逃难?”

“不。我认识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叹一口气。

“每个人都好吗?”他殷勤地问。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聪恕,我昨天去看过他,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我说,“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置这事。”

他又是一震,脸色略变。

“勖先生不知这件事,我不主张他知道,瞒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聪恕,我想替他找个好医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帮我。”

“我可以为你祷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帮忙,今天下午与我一齐去看聪恕。你们难道不做探访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够,怕受引诱?”我说。

约瑟兄弟仍然心平气和,低头思想一会儿,然后说:“我陪你去。”

“谢谢你。”我说。

“谢谢主。”

我与他一起离开长洲。船上风很劲,可是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这人是约瑟兄弟,不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表,穿灰色西装,戴丝领带的那个风度翩翩的脑科医生。宋家明的聪敏智慧,宋家明的风姿仪态……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我看看身边的约瑟兄弟——我认识他吗?并不。我们对宗教总是向往的,向往死后可以往一个更好的世界,西方极乐,我们渴望快乐。爱是带来快乐最重要的因素,我们因此又拼命追求爱,一点点影子都是好的。

我跟家明说:“生命真是空虚。”

他微笑,“所罗门王说生命是空虚中的空虚。”

“所罗门王?那个拥有示巴女皇的所罗门?”

“是的,聪明的所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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