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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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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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湘怡说,眼眶没来由的有些潮湿:“早些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嘉文没有放开她,他的眼睛在她脸上上上下下的巡逡,似乎在找寻什么,眼光里罩上一层朦朦胧胧的光彩,使他的脸像浮在雾里。湘怡的心脏收紧,潜意识的体会到什么。每当嘉文如此看她,她就感到自己被遗失了。那是奇怪的一刻,她知道他看到的不是她。“为什么把头发盘起来?”他低声问,声音里有种不寻常的喑哑。“天气太热了,披下来会出汗。”她说。婚前,她习惯于梳两条辫子,婚后,她就依照嘉文所喜欢的样式,让头发自然的垂在背上。“这使你看起来老气。”嘉文说,伸手抽掉了湘怡头上的发针,立即,发髻散开了,浓厚的头发像水般披泻下来。嘉文的眼光恍恍惚惚的在她脸上移来移去,他的胳膊变得坚硬而有力。“你真美,可欣。”他喃喃的说,声音轻得像梦呓。然后,他的唇轻轻的触过她的,那样温柔,那样小心,似乎怕碰伤她。“可欣,可欣,可欣。”他低叫。

湘怡浑身痉挛,跟著痉挛同时来到的,是一种穿透骨髓的寒冷。她颤栗起来,注视著神思恍惚的嘉文,她没有勇气,也不忍心去点穿他。而另一种近乎绝望的、受伤的感觉让她神经紧张。她用带泪的声音低喊:

“放开我,嘉文,让我去。”

嘉文的胳膊箍得更紧了,他的唇开始火热的贴住了她,她可以感到他身体的颤动,和那呼吸的热气。他嘴里仍然在不停的低唤:“可欣,可欣,可欣。”

“放开我,”湘怡挣扎著,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放开我,嘉文,你会弄伤了我们的孩子!”

嘉文猛的放开了她,湘怡最后那句话像闪电一样击醒了他。用手抹抹脸,他茫然的注视著湘怡。接著,一层红晕飞上了他的面颊,他自己所弄的错误使他懊恼,而又愧对湘怡,还有份难以解释的沮丧。于是,他逃避的往床上一躺,拉开棉被,盖住身子,讷讷的说:

“对不起,我太累了。”

湘怡没说话,默默的拭去了泪痕,她把嘉文吃过的碗送进厨房里去洗干净了,再接好第二天要用的煤球。当她回到卧室里来的时候,嘉文已经闭上眼睛,仿佛是睡著了。她灭掉了灯,在嘉文的身边平躺了下来。听著嘉文均匀的呼吸,她痛苦的阖上眼睛。“或者我错了。我不该嫁给他。”她迷惘的想著,用手指缠绕著自己的长发,她明白了。他刻意把她打扮成她——唐可欣。她是个替身,另一个女人的替身。翻转身子,她把面颊扑进枕头里,轻轻的啜泣起来。

一只手伸了过来,怯怯的抚摸著她的肩膀,嘉文的头凑向了她,用那种孩子闯了祸而不知道如何去善后的口气,嗫嗫嚅嚅的说:“原谅我,湘怡,我不是有意的。”

湘怡抽噎得更加厉害了。

“真的,我不是有意的。”嘉文仍旧低声下气的说著。

湘怡把手放在嘉文的肩膀上,忍不住泪水的迸流,她哭泣著说:“我没有怪你,嘉文,我伤心的就在于你不是有意的呀!”把头深深的埋进枕头里,她哭不尽自己的沉痛、悲愁、和无可奈何。夜被眼泪湿透,又被眼泪冲走,窗外,黎明已经近了。船33/55

17

同一个晚上,纪远和可欣在台北完成了他们小小的婚礼,没有请客,没有宴会,也没有蜜月旅行。下午三点钟,在法院公证,晚上,他们自己准备了一些酒菜,碰了杯,吃了所谓的交杯酒,唯一的宾客是从横贯公路赶来参加的小林。午夜,小林告辞,家里就剩下一对新夫妇和沈雅真默默相对了。

和嘉文类似,这对小夫妇没有分居出去,他们的新房是设在原来雅真那幢房子里,也就是可欣的卧室,稍加布置和改装而成。雅真对于这个婚礼,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满,多年以来,她幻想过几百次可欣的婚礼,热闹、隆重、漂亮……数不清的宾客,数不完的玫瑰花,可欣打扮得像个小仙子,和嘉文手挽手的周旋于宾客之间……可是,如今,她的女儿终于结婚了,新郎不是她幻想中的男孩子,一切也都和想像中差了十万八千里。旧的社会关系因婚变而打断,杜家和唐家自从毁婚后就断绝了来往。这婚礼,如此简陋,如此潦草,如此凄凉(在她眼睛里是这样),尤其是——和预料中差别得如此之大!使她充满了说不出的失望和伤心。她不了解这年轻的一对,从可欣毁婚之后,母女间就有一层无形的隔阂,现在,她感到这层隔阂更深了。“妈妈,”可欣把母亲的茶杯里斟满了热茶,送到雅真面前,用一对坦白、热情、而光亮的眼睛注视著母亲。“您要喝茶吗?”“可欣,”雅真用手握住了女儿,低声的说:“让我再看看你。”她的语气和神情,都好像女儿要远离了一般。

可欣靠近了雅真,用手揽住雅真的肩头,对母亲展开了一个温柔、幸福、而甯静的微笑。

“妈妈,”她亲切的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婚礼只是形式,主要的是结婚的人有没有诚意。妈妈,我也愿意有铺张的婚礼,但是,在经济情形不允许的情况下这样结婚也不错了。最重要的,是我嫁给了一个我所要嫁的人。好妈妈,我告诉你一句话,我相信在这一刻,全世界没有一个比我更快乐更幸福的人!”

雅真还能说什么呢?“快乐”和“幸福”是世界上最稀有的两样珍宝,如果可欣已经获得了,那么,她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希望呢?越过可欣的肩头,她的目光停留在纪远的身上,那个年轻人正斜倚著桌子,端著一杯茶,微笑的注视著她们母女。“过来,纪远。”雅真伸出另一只手,对纪远说。

纪远放下茶杯,走了过来。雅真握住了他,深深的注视著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

“纪远,你并不是我选择的女婿。”

“我知道。”纪远望著她。

“到现在,我对你了解得还太少,”雅真继续说:“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你,不过,我已经准备要喜欢你了。”她不自觉的微笑起来,这年轻人身上有某种令人心折的力量。“说实话,有一段时间我相当反对你,但是,为了可欣,我只得隐忍。所有做母亲的,对儿女都会有过多的希望,我对可欣也是。不过,随著时间和经历,我的看法也改变了很多,我现在只希望可欣快乐,因为快乐是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东西。”她把可欣的手交在纪远的手里,用两只手紧紧的握住它们。“纪远,我现在把可欣给你了,我不要求你将来发大财、成大名、立大业,只要你向我保证一件事,保证永远让可欣快乐。”

纪远注视著雅真,他的眼睛诚恳真挚,严肃的点了点头,他郑重的说:“我向您保证。伯母。”

“你应该改口了,纪远,”可欣插进来说:“你该叫一声——”“我知道,”纪远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一个对我很陌生的字。我从小就失去母亲,父亲是个飘泊江湖的艺人——他自己有个技术团,我跟著他东奔西跑。没多久,他和一位女艺人同居,强迫我学习许多我不愿学的东西,我逃走了。从此,我流浪了很多地方,做过学徒、苦工、泥水匠……一直在半工半读,我知道只有不断奋斗,才可能闯出天下,我不想再做个江湖艺人。大陆解放后,我来到台湾,又考进大学——命运对我是很宽大的。这样子长大,我几乎没有享受过家庭温暖,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我曾叫过‘妈’,”他的目光朦胧的、热切的望著雅真,带著份孺子的渴慕之情,低低的说:“我纪远何其幸运。您已经接纳了我,是么?我可以叫您一声——”他用舌头润润嘴唇,显然这个陌生的字有些难于出口。“妈?”雅真突然感到热泪盈眶,一刹那间,她有拥抱这个男孩子的冲动。从纪远简单的叙述里,她读出许多不简单的血与泪。这孩子没有隐瞒他的身世,从童年到现在,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她明白可欣的感情了。嘉文可能是株温室里的奇卉,纪远却是棵禁得起风暴的大树。在他那枝桠和密叶之下,应该是个安全而可靠的所在。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她懂了!明白了,也放心了。握紧那两只手,她喃喃的说:

“什么都好了,我现在有两个孩子了。”凝视著纪远,她纳闷的又加了一句,“奇怪,我刚刚才在准备喜欢你,现在我就已经喜欢你了。”用手背揉揉湿润的眼睛,她在满足与欣慰的激|情中,早已忘记曾为婚礼的简陋而有过的伤心和失望了。

夜深了,一对新人回到新房里。窗外繁星满天,月华似水,房间里意密情深,温馨如梦。可欣和纪远依偎的站在窗前,看著那星月朦胧的小院子里,几点流萤在夜雾中穿来穿去。纪远的手臂拥著可欣的肩,后者的头倚靠在前者坚实的胸膛上。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息。书桌上燃著一对红色的喜烛,这是雅真特别安排的,烛光荧荧袅袅,更增加了一份梦般的情调。“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欣轻声的说。

“什么东西?”“关于你那些事,你的家庭,和你的童年。”

“你没听过的事还多著呢!”纪远笑了笑:“慢慢的我会告诉你,一些挣扎,一些苦痛,和——一些罪恶。”

“一些罪恶?”可欣愣了愣。“是的,有一些罪恶,”纪远轻轻的说,把可欣更揽紧了些。“如果我说出来,你会不要我了。我不是那种平平稳稳长大的人,在许多痛苦的经验里,为了生存,人常常什么都肯做……”“你偷过?抢过?”“或者。”纪远笑了。“我偷过农夫田里的甘蔗和地瓜,抢过锯木厂的木片和木屑,捡过香烟头,甚至乞讨……”

可欣颤栗了一下。“你吃惊了?”纪远的笑变成了一声叹息。“你该多了解我一些,我的历史说出来会使你害怕。可欣,你并不知道你嫁了怎么样的一个丈夫。”“我知道。”可欣说。“知道些什么?”“知道你是个具有顽强的生命力的人,知道你是个永远倒不下去的人,”她的面颊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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