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青石板的台阶上,泛起了薄薄一层水光似的亮光。
就这么不经意的一抬头,正好看到了坐在太夫人下首的荣安侯。
苏颜第一次看清楚殷仲的相貌,不觉有些微愣。从来不曾想到,这样一个气势迫人的武人,看外表,竟也是极出色的男子。
这张熟麦色的面孔有着刀削一般深刻的轮廓,长长的眼尾呼应着飞扬入鬓的两道剑眉微微向上挑起,顾盼之间神采逼人。只是眉头微微蹙起,黑湛湛的一双眼眸显得若有所思,仿佛怀着很重的心事。
他的身后立着一人高的青铜八宝缠枝烛台,在一片摇曳斑驳的光影里,本应该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却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落寞,就仿佛身外一切的喧哗热闹都与他格格不入一般……
苏颜不禁暗想:这样的落寞,应该是隐藏在倨傲的表面之下吧……也许,只在这不经意的一刻悄悄流露了出来……
仿佛立刻就感应到了她探询的视线,微垂的侧脸极敏锐的转向了她的方向。
苏颜微微一惊,下意识的想要躲开,掀起的竹帘却适时的落了下来,挡住了那两道迫人的视线。听到芙蓉略带不悦的声音,苏颜暗中松了一口气,竟难得的生出一点感激之情。
“怎么越发的慢了?”芙蓉接过了托盘,看到她没有说话,自己也不觉放缓了声调:“阿颜,我不是说你。你回去叮嘱桃喜和小红,侯爷刚到,万事不可出岔子。”
苏颜应了一声,垂手退了下来。
颐荣堂后院的小厨房里,桃喜和小红不知为了什么正闹成一团。看见她进来,桃喜笑道:“阿颜,你可看到了傅公子?”
苏颜茫然的瞪着她,“谁是傅公子?”
桃喜和小红相视一笑,小红笑道:“就是跟侯爷一起来的那位公子啊,人生得很漂亮呢。”
苏颜不禁一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你才多大?怎知道傅公子漂不漂亮?”
小红年龄原本就比这几个女孩子要小,听到苏颜调笑,不觉红了脸:“去年傅公子来的时候,跟夫人讨了如玉去……”
苏颜诧异的点了点她的脑袋:“那他府上岂不是已有夫人了么?你还在这里发什么痴?”
小红斜了她一眼,脸蛋还是红通通的,清亮的目光里却透出了几分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萧索:“阿颜你在开玩笑吗?我们这样的身份……难道还指望被人三媒六聘的娶回去做大房么?”
苏颜微微一愣,轻声反问她:“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桃喜和小红睁大了眼睛,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惊讶的问了一句:“阿颜,原来你是读过书的?”
苏颜叹了口气,不露痕迹的转移了话题:“你们刚才说傅公子,他到底怎么了?”
桃喜笑道:“傅公子府上好几位姬妾都是从咱们府出去的,小红只怕也是动心了吧……”
小红脸色又一红,立刻扑过去扭她的脸。
苏颜笑道:“你光欺负小红,只怕是你自己动心了吧?”
桃喜让过了小红的利爪,不屑的哼了一声,“我好好一个人,干嘛要跑去给人做妾?将来放出府去,哪怕是嫁个穷门小户,我跟他好好过日子,不比整日价跟一群女人争风吃醋要强么?”
苏颜抚掌大笑:“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就是这个意思……”
小红扑过来扭住了苏颜的脸,嗤笑道:“这两个没羞的,一心惦记着放出去了嫁好人家呢,才刚还取笑我……”
苏颜连忙躲闪,三个女子顿时笑闹成了一团。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殷仲喃喃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的抬头望着石钎:“当真是她说的?”
石钎点了点头:“我巡视完后院,从太夫人的后厨经过时听到的。”
殷仲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两敲,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这个女子要去吴国,我只想知道她到底跟吴国有什么关系?怎么查来查去,查出这么些周折来?!她既然读书识字,必然不会出身于普通人家……洗砚阁有消息了么?”
石钎垂首答道:“银枪快马赶过来,最快也要道三天之后。”
殷仲没有出声,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到了案头的陶罐上。陶罐的封口已经打开过,清冽的桂花香不知不觉就充满了整间书房,连自己的衣袖也在不经意间沾染了幽幽的暗香。
太夫人的话不知不觉从脑海里浮现出来:“……我身边新来了一位使女,她多少懂些药理,手又巧,秋天的时候带着丫鬟们做了不少的桂花露,仲儿难得喜欢,多带些回去……”
太夫人身边只有她是新来的使女,那么席间那一味桂花秋梨羹也是出自她的手……说不上有多么美味,却让他这从来不沾甜食的人也情不自禁的着了迷……
“苏颜……”殷仲揉了揉眉心,微微叹了口气:“告诉银枪,手脚快些。洗砚阁的人力不能总是耗费在这些无谓的人身上……”
石钎听到“无谓的人”这几个字,不由得微微一愣。抬眼看到殷仲满脸倦色,不敢再问。低低一诺,躬身退出了书房。
推开房门,夜晚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庭院里寂然无声,清晨时分落的一层薄雪此刻已经化得不见踪影了。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雪后特有的清爽。
殷仲慢慢踱出了书房,身后立刻有熟悉的脚步声跟了过来。殷仲不禁一笑,“石钎,我只是睡不着,随意走走。你不用跟着了。去休息吧。”
身后的脚步微微一顿,还是固执的跟了上来。随即一领皮裘搭上了他的肩头。
殷仲不禁失笑,一边伸手裹好了皮裘,一边笑道:“石钎,你原本是霸上的雄鹰,匈奴人闻之丧胆的拼命中郎将。而今……却受我牵累,困在这方寸之地,整日里只做这些琐碎事……”
石钎沉沉的打断了他的话:“霸上的雄鹰——指的是将军。”
殷仲没有出声。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进了后院的树林里。
这样的时候,下人们也都睡了。到处都黑沉沉的,只有头顶上夜风拂动干枯的树枝发出的刮啦声,单调而萧索。
殷仲忽然开口了,沉沉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竟有几分隐隐的枯涩:“石钎,路蘅已经回了西河郡。我和他是至交,你又是武艺出众的中郎将。把你荐去那里,他必然不会亏待你……”
石钎一惊,“侯爷?!”
殷仲沉沉一叹:“你一身武艺,难道就荒疏在武南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么?”
石钎的声音却迅速的沉静下来:“属下自从入伍就一直跟随将军。属下……不愿离开将军。”自从回到长安,他还从不曾称呼他将军。殷仲冷不防听到旧时的称呼,竟有些百感交集……
就这么一静下来,两个人同时听到了远处一点异样的声音。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一眼,悄悄摸了过去。
绕过一丛干枯的灌木,一蓬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跳跃了出来。旁边一个纤秀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将什么东西一样一样投入火中。
石钎正要出去喝止,却觉得手臂一紧,下意识的转头去看殷仲。却见极微弱的亮光里,殷仲眼中竟有一丝怜悯的神色一闪而过。
石钎忽然想起今天是十月初一烧寒节——冬天的第一天,人们要给冥间的亲人送去过冬的衣服。民间也叫做“送寒衣”。想来必定是哪一房的丫头,趁着夜深偷偷的出来烧冥衣……
才想到这里,就听火边的女子轻声念道:“……我现在虽然是给人家当下人,但也是正经人家……何况做满几年就放我出去了……只是女儿没用,落魄到这般地步,辱没了爹爹的姓氏……”
殷仲心头微微一动,只觉得一点酸热渐渐在心底氤氲开来。却不知道自己被她哪一句话所触动……
暗暗一叹,正要带着石钎悄悄走开,却听远处石径上有脚步声传来。人未至,声先闻,却是十分暴躁的一个女声:“我就知道这侯府里有不安分的。你房里的管事嬷嬷没有跟你们交待过?谁准你跑到这里来点火的?夜深人静的,万一走了水……”
殷仲顿住了脚步,一回头,正好瞥见一个胖大的身影从暗处冲了过来,一把拉起了火边的女子,那女子猝不及防,被她拽的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火堆里。
殷仲心里勃然涌起一团怒意,厉声喝道:“住手!”
胖大的女人转头看到走过来的人竟然是殷仲,立刻大惊失色,手一松就在石径上跪了下来:“奴婢该死,惊扰了侯爷。”
她手里原本用力拽着那女子,此刻被她猛然一松手,立刻站立不稳,险些一跤跌倒。殷仲离得近,下意识的伸手去扶。那女子却毫不迟疑的让开了他的搀扶,后退一步,随着那胖大的女人一起跪了下来。
略显肥大的粗布袍子衬着她清瘦的身材,看上去越发显得娇小。清秀的瓜子脸上泪渍未干,一双水杏般的眼睛里却含着三分惊疑,三分倔强,固执的不肯出言为自己求情……
竟然又是苏颜。
第七章
微弱的火苗跳动了几下,渐渐熄灭了。黑暗重新笼罩了这一片寂静的林地。
殷仲的手掌用力的握了两握,突然间对于眼前的局面感到了几分不耐。为什么要让后园巡夜的丁婆子先走呢?是不喜她欺下媚上的嘴脸?还是隐隐的担心这瘦弱的女子与她同行会挨她的欺辱?又或者,是因为她做了桂花露,而那氤氲的桂花香勾起了他心底里最温暖的过往……
殷仲想不明白。而自己面前的女子,即使在深沉的夜色里,他也分明感觉到了她满心的戒备都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的化做了惶恐。只是这惶恐里多少带着几分无言的对峙……
真是个倔强的人。殷仲暗想。
这样的对峙再度让他感到不耐,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静默片刻,一言不发的转过身,率先向林外走去。身后,两个人的脚步一前一后,慢慢跟了上来。
殷仲一直在盘算这女子到底还会再坚持多久才会出言求饶……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苏颜只是沉默的跟着他,始终一言不发。殷仲不禁暗暗有些气闷。转念却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先皇与当今皇上都以仁孝治国,区区一个弱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