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母亲- 第5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们有什么朋友呢?”那个农民低声反问。“连一片面包都……”

“可是我说,人民是有朋友的……”

“有是有的,可是不在这儿——问题就在这里!”斯吉潘沉思地说。

“你们应该在这儿找呀!”

斯吉潘想了一会儿,低声说:

“不错,应该这样……”

“大家坐下吧!”塔齐扬娜说。

吃晚饭的时候,刚才曾被母亲的话深深感动,似乎茫然失措的彼得,精神振奋地首先开口说话了:

“老太太,为了不惹人注意,明天早上你得尽早离开这里。您坐车不要坐到城里去,只要坐到下站就行——要坐驿站的车子走。好不好?……”

“为什么?我可以送她去。”期吉潘说。

“不必了!万一出了什么事——人家要盘问你,昨晚间住在你家了吗?住了。好到哪里去了?我送她走了!哦,原来是你送走的呀!那么请你到牢里去吧!你明白吗?何必这么着急抢着去牢里呢?一切都有个次序。俗语说,时候到了,沙皇也会死的。这样呢,很简单——她住了一夜,第二天叫了马夫走的!驿站附近的村庄,有人借宿过夜是很正常的,没什么稀奇……”

“彼得,你是从什么地方学会了这样害怕的?”塔齐扬娜嘲笑着问他。

“大嫂!什么都应该知道!”彼得在膝上拍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能害怕的人,也能大胆。你还记得吧,华加诺夫就是因为这种报纸吃了自治局议长的苦头。现在,你不论给华加诺夫多少钱,他也不敢拿这种报纸了,不是吗?老太太,相信我吧,我干这种事是很机灵的,不相信,你可以问问别人。小册子和传单,随便有多少我都可以给您好好地分散喽。这儿的乡下人,当然能够看书的很少,而且又都胆小,不过现在因为压得太厉害了,所以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想睁开双眼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情?那些小书能够非常简单明了地回答他们:就是这么一回事——您想想吧,考虑考虑吧!

“许多例子可以说明,中识字的反而比识字的懂得多,特别是如果那些识字的肚子都吃得饱饱的!这一带地方,我到处都去过,什么事情都知道——所以您不必担心!干是可以干的,可是要有头脑,要眼明手快,免得一下子就搞糟了。官府里也嗅得出来,好像乡下人里面刮出了一阵冷风——乡下人都不大有笑脸,态度不亲切——总之一句话,想离得官府远一点,越远越好!

“前些日子他们到施莫利亚柯伏去逼老百姓交粮——那是一个离这不远的小村子——乡下人都动了火儿,纷纷把棒子棍子拿了出来。警察局长对他们说:‘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这是反对沙皇呀!’那里有一个农民叫斯比华金,他就说:‘去他妈的沙皇吧!连乡下人的最后一件衬衫都要从身上给剥下来,还说什么沙皇不沙皇呢?……’你看事情到了这种程度,老太太!斯比华金被带去坐了监狱,可是他的话却传播开了,连小孩子们都知道,——他的话仍是在生活中响着,存在着!”

他并不吃饭,只顾低声说着话,同时活泼地闪动着黑色的似乎很狡猾的眼睛。他好像从钱袋里掏出铜板似的,将他对于农村的认识、对农民生活的观察结果,非常慷慨地撒在母亲面前。

斯吉潘对他说了两遍:

“吃了饭再讲吧……”

彼得拿了一块面包,拿起了汤匙,可是眨眼的工夫没到,他就又像金翅雀唱歌一般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了。

吃完晚饭,他终于站起来说:

“好,我得回去了!……”

他来到母亲身前,一边点头,一边握住她的手告别:

“再见了,老太太!也许再也不能见面了。应该对您说,这一切都好极了!能遇到您,听到您说的那些话,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在您的箱子里,除了印刷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吗?还有一条羊毛头巾吗?——是一条羊毛头巾。斯吉潘!你记住了!他马上就把您的小箱子拿来!斯吉潘,我们走吧!那么再见了!祝您好!祝您好……”

他们走了之后,蟑螂的沙沙声、屋顶上的风声、烟囱里响声和细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就都可以听见了。

塔齐扬娜从暖炉上和搁板上取了衣服放在长凳上,为母亲准备睡觉的地方。

“那人很有精神!”母亲夸赞着。

主妇蹙着额头望了母亲一眼,回答说:

“他喊叫得虽然响,但远的地方还是听不见他的声音。”

“您的丈夫怎样?”母亲问。

“没什么。算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吧。不喝酒,大家和和气气地过日子,还凑和!只是胆子很小……”

她伸直了腰,沉默了一刻后问道:

“现在必要的,是鼓动群众起来造反,对吗?当然是的!大家都在这么想,不过每个人是自顾自地放在心里。我觉得,这是应该大声说出来的……而且先应该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领头……”

她在长凳上坐下,突然又问:

“您说,年轻的小姐们也在干这种工作,穿工人的衣服,读报,难道她们真看得起这种工作,也不害怕吗?”

她仔细听了母亲的回答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后来,她垂下了眼皮,低下了脑袋,又说道:

“我在一家书里看到了‘没有思想的生活’这样一句话。我立刻就懂了!这样的生活我是知道的,思想是有的,可是没有联系,好像那些没有牧童的羔羊胡乱地走来走去,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办法把它们集拢起来……这就是没有思想的生活!我真想逃出这样的生活,连头也不回,——这样的烦恼,尤其是如果你懂了点什么之后!啧!”

母亲在她那双碧眼发出的冷冷的光芒里,在她削瘦的脸上,都能看出这种烦恼。在她的那种声音里也能听出这种烦恼。

于是,母亲思索着要说些话来安慰她。

“亲爱的,不是您已经知道,应该怎么样……”

塔齐扬娜低声地打断了她的话。

“可是还要会做。床已铺好了。请睡吧!”她走到暖炉旁,笔直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在思索。

母亲和衣躺下,感到浑身上下的骨头、关节又是酸痛又是疲乏,轻轻地哼了一声。

塔齐扬娜吹灭了灯。

当黑暗密密地充满了这间小屋的时候,母亲听见了她那低而平静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就如同在沉闷而黑暗的扁脸上擦去了什么东西似的。

“您不做祷告吗?我也这样想,上帝是没有的。奇迹也是没有的。”

母亲不安地在长凳上翻了个身,——无边的黑暗透过窗子直射在她的脸上,几乎听不见的低音和簌簌声执拗地爬进这种寂静。她用耳语一般的声音,低低地胆怯地说:

“上帝,我是不知道的,可是基督,我是相信的。……我相信他的话——要爱你的邻人像爱你自己一样——这样的话我是相信的!……”

塔齐扬娜沉默着。

在黑暗里,在那黑色的暖炉的前面,母亲看见了她灰色的、站得笔直的身形的模糊的轮廓。

她丝毫不动地站着,母亲无聊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传来了塔齐扬娜的冷冷的声音。

“因为我的孩子的死,我不能原谅上帝,也不能原谅人,永远不能!……”

母亲不安地、微微抬起身子,心里很理解因为这句话而唤起的痛苦。

“您还年轻,不愁没有孩子。”母亲亲切地安慰着。

过了一会儿,那女人才耳语一般地说:

“不!我不行了,医生说过,我不能再生了……”

一只老鼠在地上走过。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干燥的很响的爆裂声,这声音就像无形的闪电一般,冲破了凝固的寂静。过了一会儿,又可以听到秋雨打在屋顶干草上的低语一般的声音和簌簌声,就好像有人用战栗的纤指在屋顶上摸索。雨滴没精打采地滴在地上,好像昭示着秋夜的迟迟的行进……

透过朦胧的睡意,母亲听到了大门外面和门洞里传来的钝重的脚步声。

门,被小心地推开了,紧接着便的到了一声低低的呼唤声:

“塔齐扬娜,你睡了吗?”

“没有。”

“她睡着了?”

“好像是的。”

灯光忽然峦了起来,跳动了几下,又沉入了黑暗之中。

那农民走到母亲床前,拾起外套,用它把母亲的脚包裹好。

这种单纯而亲切地举动,暖暖地感动了母亲的心。她又闭上眼睛,微笑了一下。

斯吉潘悄悄地脱了衣服,爬耻了床。

周围又寂静起来。

母亲躺着不动,竖起耳朵听着那催人入睡的寂静的懒懒的扰动。在她面前的黑暗中,晃动着雷宾的流着血的脸……

床上发出了冷冷的低语声。

“你看,是怎样的人在做这种工作?已经上了年纪,饱受了痛苦,辛辛苦苦地工作过,他们应该可以休息了,可是人家还在干!像你年纪还轻,又很懂事,唉,斯吉潘……”

他用润泽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这样的工作,不仔细想一想,是不能动手……”

“这种话我不知听了……”

话音断了,后来又发出了斯吉潘的低沉的声音:

“应该这样——先跟农民们个别谈一谈。譬如像阿廖夏·玛考夫,他很机灵,认识字,又受过他们的气。还有谢尔盖·萧林,也是个聪明的农民。克尼亚节夫,是个正直大胆的人,暂时这样就够了!应该去看看她所讲的那些人。我拿着斧头到城里去,给人家劈柴,就说去挣几个钱。这里应该小心,她说得对,人的价值,就在于他的工作。就像今天那个乡下人一样。那个人,即使你他放在上帝面前,他也不会屈服的,……他站得非常稳。可是尼基塔怎样呢?他也觉得难为情了,——真是难得的!”

“在你们面前那样打人,你们还张着嘴巴看着……”

“你不能这样说,我们没有自己动手打他,你就应该说一声谢天谢地了!”

他低语了许久,一会儿压低了声音,几乎使母亲听不见,一会儿又突然讲得很高、很响,这时,塔齐扬娜就拦住他:

“轻一点儿,不要吵醒了她……”

母亲沉沉地入睡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